第22章(1 / 2)

繁枝 吴沉水 5037 字 9天前

他先是跑监狱,扑了一空,被告知尸体已经由犯人家属领走,然后他又奔波到火葬场,赶在烧掉之前见了一次。

其实也不算见到,因为遗体早被人用白布单罩住,据说上吊自杀的人死后太难看,周围的人出于对这个少年的怜悯,都不同意他揭开被单。

但他仍然看到老师的手,露在被单之外,那么孤零零的一只手,手指蜷着,指甲灰黑,颜色颓败,犹如被人抽干水分一般,呈现出兽类的狰狞,指甲缝里甚至还残余污垢,看上去,就像污垢侵入了血肉,一直入侵到骨头里。

可是在他记忆中,老师的手分明该是白皙均匀,骨节不明显,修长润泽的,到指尖处骨头有奇迹般的收小,指甲是粉中带白,总是剪得平整干净,看着它们,少年时代的徐文耀不知怎的,总想起一句地方戏戏文:

头上插白篦,十指如姜芽。

看着那样一只截然不同的手,十四岁的少年这才明白,原来人是真的死了。

人死了,原来是这么触目惊心的一件事。

然后,他才开始察觉到心肺里撕裂一样的痛楚,痛到他无法抵挡,不得不蜷缩起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围的人,包括老师的老父亲,还有陪同着来的几个本家亲戚,都觉得这娃太仁义,这个年代少有对老师还怀濡慕之情的,更何况是在该老师身败名裂,自绝于人民的状况下。

后来见他哭得太惨,来自乡下的亲属反倒不好意思了,由老师的娘舅出面,试图过去扶起少年,嗫嚅地说:“娃啊,别太难过,他这样,也是自作自受,唉,好好的大道不走,非要拐羊肠小道上……”

徐文耀猛地抬头,带着泪痕的少年犹如野兽一样恶狠狠盯着说这话的人,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老师根本不会走这条路,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少年在悲恸之中,没法很好地组织词语,然后毅然说出,他只是瞪了好一会,才哽噎着说:“人都死了,不要讲他坏话。”

这句话后来成功惹得在场一干人都伤心落泪。

在一片哭声中,他们一起目送遗体送进焚化炉,再出来,一个人就变成一捧灰。

没有什么,比亲眼目睹这个过程,更让人明白什么是死亡的悲凉了。

成年后的徐文耀几可手眼通天,但那多年前留在记忆中的无力和悲凉,却慢慢沤成一种深沉的恐惧,他总是怕有些事掌控不了,有些人的离去,无可奈何。

比如现在,看着王铮被送进手术室,他禁不住,老想着风险很大,万一主刀的老头炫技却弄巧成拙,割破不该弄到的部位,或者血管,引起大出血呢?万一术后引起休克甚至器官衰竭呢?

把身体剖开,风险无处不在。

徐文耀心烦意乱,站起来走向外面走廊,他摸向上衣口袋,掏出香烟,碰出一根,到处摸,却没找着打火机。

有人从一旁递过来一个,徐文耀接过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这才归还说:“谢谢。”

“客气。”那人缓缓地应答,徐文耀一扭头,那个人是李天阳。

李天阳自己也叼着烟,看着他随意点头算打过招呼,朝着天空喷出一口,看着天,默不作声。

这是王铮动手术的日子,李天阳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就一定会来,所以在此碰到他并不意外。

只是他居然没上前去跟王铮说两句鼓劲的废话,这却出乎徐文耀意料之外。

徐文耀微眯双眼,又吸了一口烟,徐徐感受它倒灌进胸肺,再从鼻腔喷出的快感,然后问:“来很久了?”

“有一会了,看着小铮进手术室。”

那想来也看到他跟王铮握手道别的情景了。徐文耀想了想说:“别担心,他跟我保证过一定会出来,他很坚强。”

“我知道,他一直是个坚强的人。”李天阳目光凝视远方,说,“外表看着挺没用,看个煽情点的电影还会一个人坐那抹眼泪,可那个人,骨子里有刚性,一般不容易发现。”

徐文耀叹息一声,说:“就这么看着,确实很容易以为他很娘,说话又细声细气,性格也不像爷们,可看着就知道是个好脾气的人,听说,他在学校里也挺受学生欢迎,毕业论文他们都爱挑他做指导老师。”

李天阳象征性地微微一笑,把烟伸到走廊扶手外,弹弹烟灰,说:“那这帮小崽子可选错了,小铮在学术问题上较劲得很。”

“你很了解他。”

“当然,一块过了四年,又想了四年,他这个人,都跟在脑子里长了根似的,下意识地就有反应,不用想。”

也许是需要找个人说话缓解内心的焦虑,徐文耀此时对李天阳的恶感稍稍降低了点,但他还是毫不留情地说:“可是李先生,往事不可追,你这样不过是自寻烦恼。”

“如果从情感成本投入收取的角度上看,确实有自寻烦恼的嫌疑,但那又怎样?”李天阳吸了口烟,徐徐喷出,慢慢地,像说给自己听那样,“小铮从前就没跟我算计过所谓的投入和回报。人哪,活得那么精明,到头来却误了大好时光,又有什么意思?”

他侧头看了眼徐文耀,说:“我现在就一个念头,希望他平平安安从里头出来,别的以后再说。”

徐文耀赞同地点点头,说:“里面的人都是我能挑到最好的,一定不会有事。”

“希望如此。”

两人一言不发,各自仰望蓝天,抽烟。

一根香烟快燃尽的时候,徐文耀忽然说:“他如果能平安出来,我绝对不会让他离开我。”

他的话很轻,很随意,像说出一句不甚重要的话语,但李天阳却心中一凛,威胁地眯起眼,说:“恐怕这由不得你决定。”

“必须得由我决定。”徐文耀看着他,温和地说,“就在刚刚,我看着他进去,我觉得心里有点慌,这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是很少的体验,李先生想必也知道,像我这种人,到今时今日,能慌的事情已不多了。但王铮一直是个意外。”

“这样的意外,不能放着他在我视线之外,造成不必要的损伤,我必须让他跟着我。”徐文耀犹如谈论天气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他甚至微微笑了下,“很抱歉李先生,接下来我不会对你出现在王铮面前不闻不问了。他只能跟我在一起。”

李天阳微微变色,猛地掐灭烟蒂,冷笑说:“你试试。”

“我当然会试试,而且会试各种方法。我知道李先生开的公司,做的业务,代理销售的海外品牌,只要我愿意,我能弄来你小学的成绩单,中学的档案,高考时的志愿,你邻居的家庭收入等。我不是在威胁你,真的,我只是跟你说一个状况,恐怕李先生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能大概知道一个模糊印象,但不确切掌握我的能力动态。我今天可以很坦白告诉你,我除了是个很讲礼貌,不喜欢大声说话,仗着家里的权势在商界混得如鱼得水的高干子弟外,我徐文耀,还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偏执狂,有很高的智商,因此如果偏执起来会有你想象不到的麻烦,他很少确定要什么东西,基本上他对大多数人感兴趣的东西都没兴趣,可一旦他确定要的东西,那么无论用入流还是不入流的手段,他都不会介意。”

“你以为我怕你?”李天阳冷冷地说,“正巧,我也很少有确定要的人,王铮是我想了多年的爱人,我一定不会放手。”

“你还是没有明白。”徐文耀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掐灭烟,小心拿指头掂着扔进该进去的分类垃圾箱,回头微笑说,“我很欣赏你现在的镇定和勇气,但我看了太多人这样,事不临头都自信十足,但一旦事情来了,都慌乱失措,溃不成军。”

“徐文耀,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你爱王铮吗?你有我爱他吗?”

“我说不上爱不爱,在所有的人类感情中,我最不能确定的,最不想触碰的,就是所谓的爱情。”徐文耀手擦口袋,微笑着说,“所以我只是告诉你,我要王铮。”

“你这种流氓逻辑,难道能令小铮信服?如果他知道了,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