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奚杨的鬓角被汗水浸得湿透,痛得几乎咬碎牙关,却依然头脑清晰地思考着对策,然而陶伟南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被单独放大了数倍,像无数把炙烤着他的烈火,尖刀一般血淋淋地钉在他的心上,残忍地刻进他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让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剔除,没有办法遗忘。
他听见陶伟南说,是我让周熠走那条路去救你的,他跟你一样,是个蠢货。
是个蠢货。
蠢货。
“咔嚓”一声,整条小臂从关节处完全断裂脱开,像在与残破的,不堪的过去道别一般,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疼痛。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奚杨翻身而起,一头撞断了陶伟南的鼻梁,在他倒地之后又抬起厚重的靴底,照着他的侧脸狠狠踩了下去,几下就跺得他颧骨碎裂,下巴脱臼,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没错,我曾经胆小,懦弱,愚蠢,不配跟他站在一起,更不值得他牺牲性命去救,可我跟你不一样,即便后悔,绝望,痛不欲生,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好,永远没有机会了也好,我也会坚持着活下去,一点一点地努力,回报或是赎罪,但绝不让自己从里到外烂地掉,沦为你这种没有人性的恶魔。”
陶伟南满脸血污,目眦尽裂地趴在地上,在奚杨用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抡起掼向燃烧的舱壁,接着把他摔落在地的同时,挥起四处乱摸摸到的一把消防斧,砍中了奚杨左腿的膝盖。
“啊啊啊!”浑身沾满柴油的陶伟南再也顾不上继续打斗,扔下斧头疯了一般毫无方向地四处乱窜,满地打滚,可火焰依然毫不留情地越燃越猛,瞬间就爬上他的头顶烧光了他的头发,把他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球。
“我要你死!我要杀了你!”灭火器砸坏了,找不到了,他不仅救不了自己,还跌跌撞撞地点燃了正对着操控台的一圈乳白色的真皮沙发,失控中又再次扑向倒在地上的奚杨,歇斯底里,近乎发狂地将立在墙边插满红酒的壁柜推倒在奚杨身上,之后便夺门而出,一边撕扯黏住皮肤的衣物,一边奔向走廊的尽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甲板越过围栏,挥舞着四肢,惨叫着,一头扎进了海里。
冰凉的海水侵入鼻腔堵住了呼吸,也短暂地缓解了皮肤被灼烧的疼痛,恍惚之中,陶伟南以为自己要么成功逃离,要么已经死了,但正在海面执行任务的消防员和海警早在他跳船之前就听到动静发现了他,待他落水之后就立刻将他打捞上来,送回了码头。
十几分钟前赶到现场的涂科刚找到闻阅,就见他从消防艇上一跃而下,把全身大面积烧伤,血肉模糊的陶伟南按在担架上一拳接着一拳地打,边打边朝他怒吼:“王八蛋!教导员呢?你他妈的把教导员弄到哪去了!说话!你给我说话!”
大概是把这辈子没用过的力气全都使出来了,涂科加上霍辞,还有王皎和水上救援中队的好几个队员合力都拉不住闻阅。混乱之中涂科差点挨他一肘,躲开后便赶紧用两只手臂将他紧紧箍住,直接把他从担架上给抱了下来。
“乖,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他就死了!别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闻阅!”涂科话音刚落,刚结束第一轮内攻的周童带人从汽艇上跳下,匆忙朝他们跑来,可还没靠近他就一眼认出了面目全非的陶伟南,当即又脚步一转冲向担架,像闻阅一样,却比他冷静地朝只剩一丝呼吸的陶伟南质问道:“奚队呢?奚队在哪?告诉我,说话!”
陶伟南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一个字也不说。他意识模糊,却十分肯定自己百分之百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周熠,还听见他把很多年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另一边,正在接受警察问话的于迪一见到周童就不管不顾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踉跄着跑向他,扑进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央求着他:“童童,快去救他,去救他啊......”
“我现在就去。”周童扶住于迪,把她交给了追过来的梁曦,继而转身,朝站在旁边的队友,以及三年后再度并肩作战的张思琦、堵威、武炜和叶征等人下达了命令:“再给我一瓶空呼,热成像仪,其他人找李队汇合,听他安排,尽快恢复体力。”
“干预小组做好救援准备。”
“收到!”
“等等。”一直在默默思考的涂科这时一把拉住了背好空呼准备折返的周童。“胶合板和聚氯乙烯板燃烧得太快了,这么大的游艇,油柜的储油量相当于一艘货轮,前期救援小组都没找到,说明通道里火势已经很难控制了,现在进去很危险,你知道吗?”
“我知道。”周童的表情看上去跟三年前涂科在办公楼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的诚恳,谦虚,只是说话的语气更成熟也更有自信,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变化,无法避免地感受着他身上强烈而突出的领袖气质。
“但是只有我,也必须是我才能找到他,放心吧。”
“梁老师,你们分开的时候他在哪里?”周童看向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梁曦,赶在她开口之前对她说道:“告诉我就可以,你不能再进去了,照顾好姐姐。”
“在驾驶室。”梁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好深吸一口气,再次把驾驶甲板、游步甲板和发动机舱几处需要留意的比较特殊的构造,包括逃生孔的位置对周童快速简单地描述了一遍。“钢材燃烧五分钟,温度就能上升到五百至九百度左右,甲板连接处尤其脆弱,强度会迅速降低,膨胀变形,失去承重能力,经过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明白。”周童接过堵威递来的热成像仪,郑重地向站在他面前的每个人保证:“我不会放弃的,就算已经烧成了灰,我也会一点一点地把他找回来。”
带着无数的期盼,周童迈出了前进的脚步,可这时,被所有人暂时遗忘的陶伟南却忽然从喉咙中发出了断断续续难以辨别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
“呵呵......他在机舱,里,我走之前,把他......推下去了......哈......哈哈......”
周童脚步一滞,扭头朝梁曦投去了求证的目光。
很多时候,原本清晰的记忆一旦受到干扰,就很容易产生对自我的质疑。该不该信他,该不该直接去发动机舱,还是原路返回到驾驶室里找人,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梁曦忽然没了十足的把握。她眉头紧蹙,慎重地考虑了片刻,给出了现实的,需要周童自己判断的答案。
“驾驶室的地板上确实有一道通向下层的门,也有壁梯,方便游艇的驾驶员在遇到故障时能尽快查清设备的情况。”
“但是发动机舱里有十四台易燃易爆的设备,储存着游艇重量百分之十的柴油,如果火势已经蔓延过去,你......”
“让所有人把水枪换成氟蛋白泡。”听到这里,周童举起一只手,示意梁曦不用再继续说下去了。“闻阅,涂队,大家都抓紧去准备吧,我该走了。”
第92章
游艇内大部分豪华舒适的套房、娱乐和休闲设施都集中在最初起火的干舷甲板,相比其他几层甲板,这一层烧毁得最为严重,几乎已经无法通行。在与第二批执行完任务,准备撤出的内攻队员简单交流过之后,周童和堵威用长柄斧探查着四周,小心翼翼地踩着随时可能塌陷的楼面,找到了连接在上下两层甲板之间的窄小的壁梯。
经过两轮内攻和持续的外攻,干舷甲板上的火已经基本熄灭,但上面几层火势还在蔓延,并数次在被压制后又借着强劲的海风死灰复燃,加上受通道狭窄,舱室众多,排烟不畅等不利因素的影响,整个灭火行动进行得并不顺利,可即便如此,无论是内攻路线的选择,水枪阵地的设置,还是在排烟措施和战术应用几个关键点上,作为一个首次担任指挥任务的年轻指战员,周童不仅出色完成了内攻,为后续的扑救行动奠定了基础,每一次的判断和决策也很大程度地阻止了火情的恶化,表现如奚杨所想的一样让人惊艳。
而在此刻,又一次面临至关重要的选择,他却忽然没了指挥战斗时的果断和勇敢,在上还是下之间犹豫不决,迟迟给不出答案。
两具尸体是在寻找起火点的过程中被发现的,尽管已经烧焦碳化,但从姿势上也不难看出他们是死后被人蓄意焚烧,完全没有痛苦挣扎过的迹象,而凶手毫无疑问就是陶伟南,周童没有想到他会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看着眼前的惨状,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后悔和绝望,恨不得抛下一切立刻去找奚杨,带他远离所有潜在的危险和伤害,除此之外,谁生谁死,什么责任与担当,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也不重要。
但也是那两具尸体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受害者是无辜的,于迪也是无辜的,三年的付出和等待更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当个有勇无谋,感情用事的小孩。消防员这三个字太普通也太沉重了,可就像他与奚杨克服了过去的种种,历经艰辛与考验,最终选择信任彼此、守护彼此一样,这份职业也是他们共同的无悔的选择,是永远维系在他们之间跨越生死的最深情的誓言。
干预小组包括灭火中队,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证了周童沉着有力的指挥形象,感受着他在战斗中不断高涨的情绪,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恐惧,不知道他的心早已被人带走,胸膛里其实空荡一片,失去了所有知觉。
在学校的三年,周童翻遍了整个图书室,问遍所有老师和教官,终于确定了那本《干预行动指导手册》的作者是谁。书中每一条用心血总结的经验,每一个奚杨亲自向他诠释、教授过的知识点,陪伴也帮助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实战,让他比别人走得更快,飞得更高,是思念的慰藉,是比情话和诺言更可靠的信仰,精神的寄托。
勇敢不是不知道害怕,是明明很怕还会往前冲,努力活下来。
救援任务的本质永远是残酷无情又捉摸不定的。
无法瞬间做出正确的决定,比如不能快速识别火势变化或空呼的余量,都将导致整个行动小组全军覆没。
完成一次战斗不仅需要知识和体力,还需要不断高涨的情绪,激情、恐惧、情感,以及团队成员之间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
在火场内救援或自救,必须不受任何情感因素的困扰,必须冷静思考。只有正确的行动而非态度,才能成功完成任务。
指挥员必须面对各种可能的情绪,自身的混乱、焦虑恐慌、否定或退缩,都将导致更高级别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