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洛昙深心急火燎出了一趟国,回程时恍惚又茫然,万般思绪堵在胸口,将心脏往深渊里拽。
他还是不明白,明漱昇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亲生儿子。
单於蜚知道真相了吗?
突然感到,不该就这样离开。
可明靖琛那样的人物,别说是他与贺岳林这样的小辈,就算是将洛运承与贺家两位当家的请来,都未必能占到上风。
在那栋别墅里,明靖琛不让他接触单於蜚,他的确是毫无办法,只能暂且妥协。
但现在想到单於蜚,心里却涌起一阵悔意。
单於蜚那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原委。
这是多沉重的打击?
他闭上眼,手掌压在眼皮上。
即便是他这样的旁观者,亦感到难以接受。
自家二十年来的苦难全拜自己的亲生母亲所赐,母亲还要生生摘取自己的器官,却救治另一个孩子——这样的事,无异于在单於蜚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何香梓的无视给他带去过极大的阴影。
仅仅是母亲的无视,就让他难过消沉。而单於蜚面对的,是来自母亲的、长达二十年的折磨。
折磨到最后,连命也要拿去。
他沉沉地叹气,忽感肩膀被人碰了碰。
“快要降落了。”贺岳林跟着他奔走了一天一夜,眼中亦有不少红血丝,“想跟你确认个事。”
“嗯?”他揉了揉眉心,想道谢,却只说:“什么事?”
贺岳林平静地问:“这趟回去,还愿意和我联姻吗?”
洛昙深瞳光微驻。
“我不逼你,没有任何人会逼你。你遵从自己的想法就好。”贺岳林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认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最佳选择。如果最终没能和你走到一起,我会感到非常遗憾。”
洛昙深长吸一口气,“给我一些时间。”
“嗯。”贺岳林道:“老实说,目睹了这样的事,我现在也并不在最理智的状态,何况是你。回去好好休息,彻底想清楚了,我们再谈。两家长辈那边我自会交待,你不用烦心。”
洛昙深听得断断续续,点头,“嗯。”
贺岳林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道:“小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感到沉重、拖住了你的脚步,那它一定不值得你继续将它扛在肩上。”
洛昙深张了张嘴,像是在问自己,“是吗?”
“至少我不会。”贺岳林说:“而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得知单於蜚安然无恙,单山海并没有松一口气,不断念叨:“可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家。小洛,你真的见到小蜚了吗?”
再次面对单山海,洛昙深竟是有些不忍心。
他无法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单山海,一来很多地方他自己也没有了解清楚,二来确实说不出口。
明靖琛承诺不久后将单於蜚送回来,到时候单於蜚自会给老人一个交代。
如今明漱昇被明靖琛控制,不会有人再去单家作乱。在征求单山海本人的意见后,他让林修翰将老人送回摩托厂家属区,并反复保证,“爷爷,您安心回家,小蜚很快就会回来。”
单山海离开后,他怔立许久,始终不得安生,最终将林修翰叫了回来,亲自送单山海回去。
路上,单山海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昙深几次想与他答话,都因为自己心里亦混乱不堪而没有开口。
到家,单山海见晾着的衣服被吹落在地上,蹒跚走去想要捡起。
“爷爷,您坐着,我来。”洛昙深赶紧上前,把衣服捡了起来。
衣服很眼熟,是单於蜚常穿的t恤。
单山海双手颤抖,将t恤接过来,轻声说:“脏了,刚洗,就脏了。”
洛昙深从未做过家务,只得安慰:“脏了小蜚回来重新洗,爷爷,您相信我,他现在很安全,只是暂时还回不来。”
单山海没说什么,松弛的眼皮遮住了眼里的死寂灰败。
洛昙深正想扶老人进屋,突然看见阳台角落里的炉具和石板。
半年前,单於蜚正是在那石板上,做出一只精致的凤凰糖人。
那金色的凤凰,与他记忆里的十分相像。
“爷爷。”他不禁问:“您会做糖人吗?”
单山海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炉具石板,“那是小蜚的。”
“您不会吗?”他有些诧异。
“我一个老工人,和发动机零件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会做糖人。”
“那小蜚……”
“他啊。”单山海眼中掠过一抹怀念,“他跟公园里的老手艺人学过。”
洛昙深想起单於蜚当初轻描淡写的回答,眉心半拧,“哪个公园?”
“最大的那个,叫寻,寻什么来着。”
“寻珊公园?”
“对,对,寻珊公园。”大概是想到了孙子小时候,单山海神情松了几分,“他丁点儿大时从外面拿回来一个糖人,喜欢得不得了,舍不得吃,还照着画了下来。后来慈心……就是他父亲犯了病,要扔掉糖人,他拼了命护着。不过后来,糖人还是碎了。”
提起糖人,洛昙深不可避免地想起金色凤凰——当初送给哭泣小男孩的凤凰,后来单於蜚给自己做的凤凰。
凤凰……
一个瞬间,神经像被针刺过一般,凌冽地痛起来。他想要回忆起小男孩的模样,记忆却早已模糊。
“那个糖人……”他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是什么样的糖人?”
“是只凤凰。”单山海分开双手,比了比大小,叹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大年初一。慈心中午吃饭时还好端端的,说下午带小蜚去游园,结果出去就出了事。小蜚天黑才一个人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凤凰糖人,说是一位好心的哥哥送的。”
洛昙深右手握成拳头,压住口鼻。
平缓流淌着的血液不安起来,翻腾,呼啸,而心脏将一波接一波惊讶泵入血管,好事地将不安一再扩大。
“您还记得,是哪一年春节吗?”他听见自己如此问。
单山海想了很久,手放在身侧,“记不得了,那时小蜚才这么点儿个头。”
洛昙深压下心中的震惊,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麻。
“对了,小蜚前段时间还做过一个,放在他的窗户上,你见过吗?”单山海说。
他木然地点头。
“就跟那个差不多。”单山海叹气,“他拿着画下来的凤凰,去公园找做糖人的师傅,想拜师。还是我陪他去的。他才几岁,谁都不愿意教他。”
“然后呢?”洛昙深机械地问。
“后来有个老师傅,看过画之后,说凤凰是自己做的,既然他能将凤凰临摹下来,诚心要学,那就教他好了。”单山海语速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小蜚很聪明,但太小了,手不稳。老师傅从最基础的教,他非要一开始就学凤凰,被训过好多次。”
洛昙深几乎看到了小小年纪的单於蜚伏在案上,艰难勾线的模样。
“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单山海摸了摸手中的t恤,感怀道:“生在我们这种家庭,小蜚很不幸,但是偶尔,他又能遇到贵人,送他糖人的孩子算一位。”
单山海看向洛昙深,又说:“小洛,你也算一位。我代他,谢谢你。”
洛昙深心里堵得慌,走去单於蜚的房间。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发生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全然历历在目。
他重遇周谨川的那一天,出了车祸,向来冷淡的单於蜚将他接回家,给他暖水袋,将洗得干净的衬衣递给他;
他再次不请自来,天气很冷,冻得直哆嗦,单於蜚给他打来热水,在水里捏住他的脚趾;
他们在没有电热毯的床上依偎在一起,单於蜚耐心地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过去他不知道单於蜚那些几乎没有底线的温柔从何而来。横竖想不明白,于是归因于自己太有魅力。
现在,一切有了答案。
这答案令他混乱,令他慌张。
从椅子上站起来,书桌的抽屉再一次勾住了他的衣角。
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从缝隙里看见抽屉里放着一本书。单於蜚推门而入,将抽屉合拢。后来有一回,他打开抽屉再看,书已经不在抽屉里。
现在,书会在抽屉里吗?
他拉住抽屉的把手,缓缓将抽屉打开。
里面放着的,正是当初看到的那本书。
他轻轻一咬下唇,拿起书,在短暂的迟疑后,从底部翻开。
书页发出的“沙沙”声响被窗外的蝉鸣淹没,突然,书页不再翻飞——一张照片将它们拦了下来。
洛昙深捏住照片的一角,喉结上下滚动。
照片上的男人反戴着原城大学校庆的纪念帽,神采飞扬。身后的篮球场为男人增添了几分青春活力。男人没有看镜头,镜头却捕捉到了男人眼里绽开的所有光芒。
指尖的颤抖传达给了照片,洛昙深看着四年前的自己,肝胆俱震。
他从未想过单於蜚那刻骨铭心的温柔有如此深沉的渊源,更未想过一个糖人会成为单於蜚的执念。
这份温柔太过沉重,冷情薄幸如他,几乎难以招架。
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
“小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感到沉重、拖住了你的脚步,那它一定不值得你继续将它扛在肩上。”
“至少我不会。而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一段长久的静默后,他将照片、书放回抽屉,从单家落荒而逃。
第75章
贺岳林将一杯加了冰块的纯净水放在洛昙深面前,与他对视数秒,“小深,你不用这么快答复我。”
酷热的天,洛昙深竟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简直像出席一场极其正式的商业会议。
但他眼中的失落、不确定、烦躁却出卖了他。
这身装扮就像战士的盔甲,若是卸去,内心的彷徨便会暴露在人前。
他不愿意任何人窥探他的柔软。
“怎么,前阵子还追我追得火热,现在又不愿意了?”洛昙深微扬着下巴,眼睑微垂,高傲一如往常。
“我怎么会不愿意。”贺岳林假装没有看穿他强撑着的气势,“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更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之间的事。”
“谁都像你一样需要闷头睡二十四小时?”洛昙深笑了笑,拿起纯净水灌下半杯,放下杯子时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两下,“我想好了。”
贺岳林看着杯中晃动的水。
洛昙深的身影、面容经过杯子与水的折射,变得扭曲抽象。
但那仿佛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投射。
而杯子与水之外的这个端正得过头的男人,反倒像精心伪装的虚影。
“你上次说的话,我回去琢磨了一下,觉得很对。”洛昙深状似游刃有余道:“我们的确是最适合彼此的人。你薄情,我寡义,将来凑合过日子,谁也伤害不了谁。”
贺岳林看着他眼中轻佻的笑,须臾,也笑了,“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我最烦事事解释,唯有你懂我。”
洛昙深放下架着的腿,起身,“尽快敲定吧。”
贺岳林一默,“你不想等他回来,再与他好好告个别?”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洛昙深神色黯然,苦笑噙在嘴边,但很快恢复如常,“不劳你费心。”
贺岳林拿起杯子,将剩下的水倒入水槽,杯中的“真实”也一并被倒掉。
“随你。”贺岳林说。
仲夏的江风像被烈火炙烤过一样,烧在脸上,引发灼人的烫。
洛昙深将车停在岸边,身后各个酒吧的乐声与尖叫混淆在一起,被时不时扑向江岸的潮汐冲散。
某一个冬夜,他曾经在那些酒吧中的一间,在一豆灯光下,向单於蜚讲述自己的童年与少年。
他回过头看了看,抬手挡风,点起一支烟。
从十六岁开始,他谈了许多场恋爱,每一场都像狩猎,追逐时尽兴,结束时毫不留恋。
那些被他追逐的人都是“猎物”,如今想来,除了最近给他使绊子的平征,其他人的面目已经模糊得回忆不起来。
单於蜚也是“猎物”,可他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潇洒地转身。
他狩猎着单於蜚,也许单於蜚也狩猎着他。他在单於蜚的心上套上枷锁,而他自己的脖颈与手腕,似乎也已挂上看不见的锁链。
没有一次分手令他失落至此。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胆大妄为。
就像刚才,他需要“全副武装”,才能在贺岳林面前以一贯的骄傲姿态答应联姻。
他害怕自己会露怯,会显得不那么自信。
而往后,他需要不断麻醉自己——我与贺岳林已有婚约——才能在单於蜚回国之时,没有心肝地、混不在意地告诉单於蜚,我们结束了。
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单於蜚有情,否则也不会在得知单於蜚有危险之时,急切地赶到t国,更不会在了解单於蜚的身世后,心痛难言。
但比起单於蜚倾注在他身上的深情与执着,他所谓的“动心”实在是过于浅薄。
浅薄承载不住深情的消磨。
童年时的相逢,他完全记不得小男孩的模样,可是单於蜚却因为他随手给予的一分关怀,而惦记了他十数年。
四年前原城大学校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单於蜚,单於蜚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也许,单於蜚填报原大亦是因为他。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深情。
太沉重的东西给予他的皆是痛苦,譬如与外祖母、与兄长的亲情。
洛宵聿的死生生将他束缚,令他成了洛运承口中的“疯子”,多年来他扛着这份亲情孑然前行,再也不愿意扛上另一份也许更加沉重的感情。
薄情最好。
过于浓烈的情义他不需要,也给不出。与其和单於蜚一起坠入深渊,不如与贺岳林携手将来。
可惜的是不能实践诺言,陪单於蜚度过二十一岁的生日了。
数月前,在楠山山顶,单於蜚给了他一个也许今生都难以忘怀的生日。现在,他却不能在单於蜚生日时,回报这份情意。
他欠了单於蜚。
不过欠单於蜚的又何止这一回?
太多了,就算不清楚了。
他失神地看着波光暗淡的江水,与在江水中碎开的月亮,片刻,无奈地笑了起来。
单於蜚,就是跌落在他心中的,摔得支离破碎的月光。
“你生日快要到了。”明靖琛说,“这里气候、风景都比原城好,不如就在这里过吧。玉心肯定很乐意给你庆生。等生日过了再……”
单於蜚冷冷地坚持,“麻烦你安排我回去。”
明靖琛极少被人打断,目光充满审视,半分钟后道:“你认为你有选择的余地?”
单於蜚不恼怒,也不急切,好似所有情感都封闭在心里,“你有吗?”
明靖琛蹙眉,“你想和我讲条件?”
“不是讲条件。”单於蜚道:“我是向你提要求。”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压抑,两道寒凉的视线相撞,谁也没有别开眼。
半晌,明靖琛勾起唇角,扯出一记冷笑,“行,是我明家的人。你想回去,我满足你。”
摩托厂家属区的夜晚很宁静。单山海行动迟缓,忙了几个小时,才将家里收拾整洁。
此时,他正坐在卧室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擦拭一个塑料相框。
相框里,是单慈心的遗照。
在摩托厂这种发展滞后的地方,几乎每户家中都挂着去世亲人的遗照。单家以前也挂过,被人砸过两回后,单山海就将所有与单慈心有关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小蜚还没有回来。”老人声音沙哑低沉,“他们说他很安全,我知道,他们是安慰我。小蜚肯定出事了。”
“你在天上,怎么不保佑小蜚?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清醒的时候那么疼他,你现在又不清醒了吗?”
“……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他一早远走高飞。我活着,是他的累赘。”
单山海将儿子的照片贴在胸口,脸上的皱纹浸满浊泪,许久,喃喃道:“这一次他如果能平安回来,我一定离开,再也不拖累他。”
“我们的小蜚,该有个正常的人生了……”
飞机降落在原城机场时已经临近中午。
单於蜚赶回家中,单山海看到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爷爷,让您担心了。”他轻拍着单山海的背,将老人扶到座椅上。
单山海紧抓着他的手,想要确认他没有被伤害一般,久久不肯松开。
“爷爷,我没事。”他笑着宽慰,“您看,我这不是回来过生日了吗?”
“对,对……”单山海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今天是小蜚的生日,二十一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看了看家里,微笑,“爷爷,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您现在能给我煮一碗寿面吗?”
单山海愣了愣,连忙站起来,“你回来我高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他看着单山海向厨房走去,轻声叹了口气。
打从记事起,每一年的生日,他都会得到一碗寿面。如果单慈心没有犯病,面就是单慈心煮。单慈心是个很细心的人,面里窝着的两个煎蛋一个在碗底,一个在面中间。他先吃到中间那一个,以为没有了,然而吃到最后,却发现还藏了一个。
单慈心说,这就叫惊喜。
不过大多数时候,单慈心疯癫失常,煮面的任务落到了单山海肩上。
老人没有制造惊喜的心思,两个煎蛋通通放在最上面。虽然也很好吃,但终究不如最后时刻发现煎蛋来得开心。
单家穷,买不起昂贵的蛋糕,但一碗寿面却从来没有短过他。
他匆忙赶回摩托厂家属区,既是因为想让单山海放心,亦是因为生日要吃寿面的习惯。
至于这几天经历的事,这二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他并不想突然告诉单山海。
他需要时间消化,在没有消化完之前,他不敢刺激可怜的老人。
不久,单山海端着家里最大的碗从厨房出来。他迎上去,看见面上果然摆着两个煎蛋。
“谢谢爷爷。”他接过,冲单山海笑。
“小蜚,生日快乐。”单山海一直望着他,不再清明的瞳仁遮盖住所有不舍。
他直觉单山海情绪有些异常,猜测是因为自己这次失踪,温声宽慰道:“爷爷,您别害怕,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单山海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吃,再不吃就要砣了。”
他低头搅面,单山海慈爱地看他,无声道——过完这个生日,爷爷就不再拖累你。小蜚,没有爷爷,你才能好起来。
面吃到一半,他蓦然发现,碗底竟然还有一枚煎蛋。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单山海,“爷爷?”
“多吃一个吧。”单山海说:“小时候过生日吃两个煎蛋,现在都这么高了,多吃一个撑不着。”
他将一碗寿面吃了个干净,去厨房洗碗,单山海就站在门边看他。
他回头道:“爷爷,我下午有些事,您这几天为我担心,一定没有睡好觉,快回房休息吧。”
单山海应下,却没有离开。
最终,是他收拾完厨房,将单山海扶回卧室。
卧室的窗帘拉得密实,单山海的神情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他说:“爷爷,我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单山海才应道:“好,注意安全。”
他正要带上门,又听单山海唤:“小蜚。”
“嗯?”
“生日快乐,小蜚。”
他笑道:“爷爷,您已经说过了。”
单山海沙哑地笑了两声,“是吗?糊涂了,糊涂了……”
下午光线刺眼,单於蜚走入树下斑驳的阳光与蝉鸣里。
楼上的家中,单山海在坐了许久之后站起,从容地推开紧闭的房门。
第76章
单於蜚从未奢望过与洛昙深白头偕老。
洛昙深在睡梦里问,你会一直对我好吗?他轻声回答,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这话并非自欺欺人,他早就知道会有分手的一天。
洛昙深于他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人。在洛昙深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之前,他始终扮演着沉默爱慕者的角色。
远远地看着,念着,却从不打搅。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在原城大学校庆时,以高三参观者的身份进入校园,看洛昙深出席典礼,看洛昙深接过校庆纪念帽,看洛昙深参加庆典篮球赛。
最后不得不离开时,在某个离篮球场不远的角落,偷偷拍下一张照片。
自始至终,洛昙深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将这照片洗印了出来,夹在书本里。在很多个深夜,安静地凝望照片里的人。
他走不进照片,洛昙深也不会从照片里出来。一如他心知肚明,自己与洛昙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明明近在指尖,却又远得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
站在枝头的禽鸟碰触不到闪烁的星辰,但星辰的光辉却早已被禽鸟烙在眼底。
选择去鉴枢酒店工作,是因为那是洛氏的产业。
入职时他想,也许有一天,能在海鲜餐厅见到洛昙深。
事实胜于他的期望。
洛昙深居然是海鲜餐厅的常客,只是几乎每次来,身边都跟着不同的伴儿。
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恋人。
洛昙深风度翩翩,谈笑从容。他谨慎地看着,不让自己的注视显得太明显。
渐渐得知,洛昙深和许多上流圈子里的阔少一样,对待感情难以付出真心,所以身边的人才不断更换。
他并未感到难过或是失望。
去年,洛昙深好几次来到餐厅,带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听说,那人叫平征,是位普通的书店员工。
洛昙深看上的,似乎都是普通人。
一日,他被安排去包厢,等在里面的正是洛昙深与平征。
那是到鉴枢工作之后,最靠近洛昙深的一回。
他目不斜视地上菜。心头越是喜悦,脸上就越是冷沉。整个过程,他一丝不苟,神情漠然到了僵硬的地步。
他本以为,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接触,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不久之后,洛昙深突然出现,挑逗他,对他示好,明说要追他。
而餐厅的员工说,洛先生又分手了。
肖想了多年的人伸出手,可他不敢接受。
他怎么敢接受?
洛昙深的薄情从未让他难过失望,那是因为他不是那个受伤的人。
他不想被洛昙深伤害,更加不愿影响洛昙深的生活——二十年来围绕单家的阴云从未消散,洛昙深若与他走到一起,是否也要被这团阴云卷入其中?
洛昙深是他年少的执念,遥远的星月,抱明月入怀这种事,从不在他的妄想范围。
他用冷漠抗拒,但面对洛昙深的靠近,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哪里推得开住在自己心尖上的人?
曾经以为洛昙深兴趣淡了就会主动离开,但还未及热情淡去,那个荒唐的夜晚就将所有努力归零。
他占有了洛昙深。
过去的坚持失去了意义,他终于认命——你想玩,我便陪你,我能给予的,你都拿去,你什么时候腻了,我什么时候离开。
山顶杏花绽放的清晨,洛昙深说要陪他过生日。他那时就猜想,也许等不到生日,洛昙深就腻了。
果然如此。
最近,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关心与陪伴成了洛昙深的负担。
算起来,洛昙深在他这里耗费的时间已经不短,倦了厌了再正常不过。一直没有提分手,大概是碍于“陪过生日”这一承诺。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应该主动一点,帮洛昙深卸下负担。
那是他最爱的人,他不愿意见一丝一毫挣扎与不快出现在洛昙深身上。
但是情之一字,终究还是让他选择了自私。
哪怕还能多拥有洛昙深一天,他亦想苟延残喘。
洛昙深已经不怎么联系他了,他也清楚,自己无力为洛昙深解决困境。
星光蒙尘,禽鸟再怎么着急,也是白费力气。
二十一岁的生日,是洛昙深最后能给予他的幻象。他想来想去,决定将约会地点定在寻珊公园——现在已经是寻珊科技园了。
在那里,他遇上洛昙深。
在那里,他将向洛昙深告别。
没有什么可遗憾。
他向一直照顾他的领班、经理递交了辞职申请,从容地等待着生日,一旦这天到来,他就将干脆利落地从洛昙深的生活里消失。
不过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日子越近,心中的怅然就越深刻,这种刺骨灼心的痛楚甚至阴差阳错地稀释了身世之痛。
单家祖孙三代的悲剧全拜他的生母所赐;
他的生母要杀掉他,将他的心脏挖给安玉心;
他不是尘埃里的蝼蚁,是流着明家血液的豪门贵子……
最刺痛的真相与最荒唐的反转迎面向他砸来,却好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凌厉的疼痛迟迟未到,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即将失去洛昙深的灭顶之痛,成了抵抗一切其他冲击的缓冲墙。
他迫不及待地赶回洛城,迎接美梦的醒来。
手机已经丢失,他不知道洛昙深这几天有没有联系过自己。
多半没有,毕竟这段日子不联系已经成了常态。
这也挺好,最后的相处时间,他只想好好看着洛昙深,听洛昙深多说会儿话,不想扯出自己家里的那些旋涡。
洛昙深的号码他记得,但比起打电话,他更想亲自去洛氏集团接洛昙深。
洛昙深答应过他,今天会陪着他。
他相信洛昙深不会食言。
坐在上次送红糖冰汤圆的位置,他数着分秒,快到约好的时间时,给洛昙深拨去电话。
他打的是私人号,用的又是刚买的新号码,过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洛昙深的声音充满防备,大约认为是骚扰电话。
“是我。”他说。
洛昙深顿了半天才道:“单於蜚?”
“嗯。你在公司吗?”他问。
手机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洛昙深语气和平时不大一样,“你回来了?”
他怔愣,“你……联系过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