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欢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仍需要珑园的庇护。
第二天上午,盛欢终于收到了温鸣玉的传唤,前来通知他的人是个不曾见过的大汉。大汉西装革履,蓄着浓密整齐的胡须,双眼冷厉深沉,很像一头文明又知礼的黑熊。两人会面的时候,大汉仔细打量了盛欢很久,显然清楚他的身份。盛欢不与他对视,也不退避,僵持一阵后,盛欢察觉对方移开了视线,干脆利落地抛下两个字:“走吧。”
这是盛欢首度有机会见识珑园东边的风景,虽然温鸣玉曾在外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对方似乎并不像那些新派人士一般热爱西洋文化。东苑内翠竹白雪、碎石流泉,亭廊景致都十足清幽。盛欢原本平复许多的忐忑在接近温鸣玉的途中又被挑起,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地数自己的脚印,双手攥在一起,掌心浸满湿凉的冷汗。
大汉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盛欢头一抬,茫然地看向对方的背影,这才发觉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因紧张而干涩的喉咙能正常发声:“盛欢。”
大汉似乎有些疑惑,再度回头打量他一眼,道:“你姓盛?”
盛欢点点头,猜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为温鸣玉没有替他改名而不解的人。
对方好像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继续查问:“今年多大?”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盛欢习惯性地戒备起来,他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产生无端的关注,根据他为数不多的经验,这些关注往往都不怀好意。盛欢冷冷地望了大汉一眼,低声答道:“十六。”
仿佛察觉到盛欢的敌意一般,大汉挠了挠嘴角边的胡须,忽然停下脚步,朝盛欢伸出一只手。
盛欢来不及躲避,被对方一巴掌拍在头顶上。大汉掌心干燥滚热,虎口有粗糙的厚茧,随意又粗鲁地揉了一把盛欢的头发后,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做什么那样紧张,十六岁也快是个男人了,待会横竖是挨一顿打,咬咬牙扛过去就好,有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却意外地起到了一些作用。跟在盛云遏身边许多年,盛欢早已被锻炼的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慢放开僵硬的手指,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
大汉领他穿过一条临湖而立的长廊,偏离了正厅的方向,最后来到一座庭院外。几名打扮利落,身材高大的男人守在院门口,见到大汉立即站直身躯,朝他点头致意,随即目光落在盛欢身上,好奇且警惕地审视他。
大汉与几人打了个招呼,两人进入庭院,南边一间厢房开着门,似乎正在静候他们的来临。
大汉没有进去,他敲了敲门框,唤道:“三爷,人已经到了。”
房间里有人答道:“让他进来。”
温鸣玉的声音很特别,按照常理,一个人的嗓音要是变得嘶哑,那听起来必定是很粗糙的。然而温鸣玉不同,他声音里的那点沙哑无比温软,在拖长声调的时候尾音会泛出一点柔和的甜意,像是细腻的砂糖,粒粒圆润光滑,不见一点棱角。让人很难想象这道嗓音的主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头领。
大汉在盛欢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盛欢跄踉一步,踏入厢房里。门扉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合上,盛欢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发了会愣,主动朝温鸣玉所在的里间走去。
里间似乎是书房,地面铺着绒软的羊毛地毯,窗帘没有拉起,层层叠叠的帘幕将光线严密地遮挡在外。两座书架各自倚墙而立,架上有几处颇为凌乱,大概刚被主人翻检过,没有来得及整理。在靠近窗户的那边,摆放了一张沙发椅,想必温鸣玉方才就是在这里等待他的到来。
房间里被炭火熏得干燥温暖,温鸣玉仅穿着雪白的长衫,背对盛欢立在书架前。长衫似乎有些宽松,衬得温鸣玉身形修长而削瘦,听见脚步声后,他侧过头,很是随意地扫了盛欢一眼,侧脸依旧俊美得看不出年纪,说道:“见到了我,就只会站在这里发呆?”
盛欢仍是忌惮他的,闻言犹豫片刻,躬身朝对方行礼,唤道:“温先生。”
温鸣玉对这个称呼没有异议,他收回视线,仰头盯着书架,像是在寻找什么。少顷,头也不回地问:“知道我今天让你过来,是什么原因吗?”
对方的态度并不尖锐,甚至有些懒洋洋的,但盛欢丝毫不敢放松。他可以自如应对脾气暴躁的恶人,却从无与温鸣玉这样的上位者打交道的经验,盛欢不擅长察言观色,也学不会如何谄媚讨好,面对自己陌生的父亲,他难得的颇为紧张,回答:“我做了错事。”
“既然知道自己有错,怎么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温鸣玉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从书架上拿起一物,放在手里把玩几下,转身朝盛欢走来。
藉着室内微弱的光线,盛欢看见对方手里拿的竟是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温鸣玉走到盛欢跟前,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匕首,雪亮的刀锋流水般在他的指缝间缠绕一圈,最后他将尖刃朝下,把匕首噌的一声扎进身旁的小方桌里,自己则靠着桌沿,玩味地看向盛欢。
盛欢的心脏伴随那声闷响剧烈地向前一撞,冷汗逐渐打湿他贴身的衣衫,浸得背后一片冰凉。他不知温鸣玉这番举动是刻意威胁,或是一场无聊的戏弄,但无论是哪一种,盛欢都只能顺从。他咬了咬自己发干的嘴唇,深吸一口气,直挺挺地朝对方跪了下去。
房间里极为安静,即便隔着厚重的绒毯,盛欢双膝砸在地板上的声响依然清晰可闻。温鸣玉抱起手臂,目光悄然地变得专注,仔细审视这个跪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从管家和下人的诸般评价来看,盛欢应是个老实又古怪的孩子,他安静寡言,从不哭闹,即使被双亲抛弃也漠然处之,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身上找不到半点少年人的活泼天真。
盛欢长得并不似自己,这一点让温鸣玉感到安慰,但他的面容又与盛云遏有七分相像,这也是温鸣玉不愿看见对方的原因之一。他厌恶盛云遏,盛欢的存在更是让他感到恶心,温鸣玉本以为自己与那个女人不会再有分毫牵连,谁知她不仅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带着一个糅合了两人血脉的盛欢。盛欢仿佛是一个鲜活的、刺眼的物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温鸣玉,让他记起自己遭受过的那场侮辱。
长久的静默让盛欢感到了不安,他僵硬地跪着,视线固定在温鸣玉陷在地毯里的双足上。温鸣玉没有穿鞋袜,赤裸的足踝洁白晶莹,宛如玉石。这样一双脚本可称做是赏心悦目的,但他的足后跟却各自横贯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颜色暗红,给这双完美的足踝平添了一点扭曲的瑕疵。
“咏棠的下人告诉我,是你主动出手伤人,此言属实?”温鸣玉终于发话了,他的声音散去了先前那点玩笑似的慵懒,听起来十分冷淡。
盛欢点点头,没有为自己辩解,他知道温鸣玉也没有兴趣听。
温鸣玉提了提衣摆,竟然屈了一条腿,蹲在他面前。
冰凉坚硬的物体触上盛欢的肌肤,让他呼吸一顿,意识到那是被对方把玩过的匕首。温鸣玉用匕首挑起他的下巴,凑近了打量他。乍然与那双深黑清澈的眼睛相对,竟然让紧张得近乎麻木的盛欢一阵心悸。温鸣玉的相貌实在太好,就算盛欢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分心的时刻,仍是无可抗拒的受到干扰,慌忙向后退去。
下颌蓦地一痛,是刀尖扎破了皮肤,温鸣玉反应比盛欢还要快,抢先掐住他的两腮,垂下眼帘道:“要畏罪自尽?这就太过了。”
一滴血珠悄无声息地摔进地毯里,盛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有多危险,再也不敢乱动。温鸣玉适时松开手,又道:“用哪只手推的咏棠?”
盛欢微微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向对方,不知这道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很快的,盛欢猜到自己是被诬陷了,他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替自己澄清。难道他要在温鸣玉面前指控对方的侄儿在撒谎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恐怕温鸣玉不但不信,反会认为自己是在损坏温咏棠的名誉,对他施以更加严厉的惩罚。
短暂的沉默后,盛欢低不可闻地开口:“不记得了。”
“是吗?”温鸣玉轻笑一声,竟然撤离了手中的利刃。不等盛欢缓一口气,对方忽然捉起他一只手臂,死死按在地毯上。匕首在温鸣玉掌中打了个轻巧的转,随即对方抬起手,刀刃在空中闪过一点寒光,狠狠朝他的手背扎去。
以为手掌要被扎穿,毫无防备的盛欢吓得叫出了声,猛地把脑袋撇向另一边,不敢去看自己即将变得血肉模糊的左手。
一声闷响,盛欢的身躯随之剧烈地颤抖一下,喉间挤出微弱的呜咽。
良久后,他又僵又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受伤。盛欢睁开眼,慢慢地回转视线,发觉温鸣玉仅是把匕首立在了他的指缝之间,正在似笑非笑地欣赏他的窘态。接触到盛欢的目光,温鸣玉慢慢拔出刀锋,又强行把他因恐惧而紧握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盛欢意识到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开始推拒对方,想要把自己的左手收回去。他从小在拳脚下长大,打过的架绝不算少,力气也要比同龄人大许多。出人意料的是,温鸣玉看似病弱,扣在盛欢手腕上的五指却宛如冰冷的钢铁,无论盛欢怎样挣扎,都不能撼动分毫。对方用刀刃抵住他乱动的手指,很平静,也很认真地陈述:“既然你不记得,那两只手都可以不要了。”
说罢,刀锋向下一压,锐利又沉重地触上了盛欢的皮肤。
“我没有!”惶恐之下,盛欢终于说出了实情。他不敢再动被制住的左手,又害怕对方的刀刃会落下,惊得声音都带了一丝哭腔。他用另一只手揪住温鸣玉的衣袖,语无伦次地哀求:“温先生,我没有推他,求求你,我不能没有手……”
温鸣玉执刀的手被盛欢扯住,倒也没有立刻将他推开。他端详盛欢慌乱的神情,眼睛微微眯起来,大概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嘴角随之勾起了一缕鲜明的笑意。
他用温软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怎样知道你不是在撒谎呢?”
盛欢抓紧温鸣玉的衣袖,说不出任何替自己分辨的话,仅是睁大眼睛瞪着对方。他的眼睛与盛云遏最为相似,有线条分明的双层眼皮,睫毛浓密卷翘,是漂亮又明媚的杏眼。这双眼睛生在盛云遏面上,一颦一笑都十分的风流妩媚。盛欢当然不会有他母亲顾盼生情的风姿,他总是垂着眼睛,嘴角紧绷,一副阴沉沉的模样,教人很难提起搭理的兴趣。但现在盛欢漆黑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泪意,表情绝望又恳切,倒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生动。温鸣玉兴致盎然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欺负一个小孩子。
温鸣玉一怔,很难得的惭愧了。他放开盛欢,把匕首收进小方桌的抽屉里,无奈道:“好了好了,不要哭,我也不想把地毯弄脏。”
盛欢把重获自由的左手护在怀里,像是害怕又被抢去一般。他仍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仰起头,视线牢牢黏在温鸣玉身上,眼睛里藏着提防,他已经被对方捉弄怕了。
“不过该罚的还是要罚。”温鸣玉又朝书架走去,从下端的夹层里取出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