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三分真三分假,盛欢并未尽信,但何宝岳的死讯,倒是无须怀疑了。盛欢的心一霎间跳得极快,茫然地思索着:难道是温鸣玉动手了?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构想,温鸣玉没有理由在他身上花费无谓的心思,但除了他的父亲,又有谁会代他复仇呢?
一缕寒意沿着盛欢的背脊悄然蹿起,如果这不是一桩巧合,就代表有人在暗处盯上了他,并对他的遭遇了如指掌。这个人会是谁?
赵四娘见他神情有异,还以为这少年被自己唬住了,便柔声细语地安抚他:“你倒不要害怕,何先生他重返故乡,还没来得及搭上靠山,警局那帮人不会在他身上大费工夫的。”她话锋一转,慢慢吐露出自己真实的目的:“你有副清高脾气,看不起我们这份行当,我也不勉强你。但当年你母亲病危,我可接济了她不少的数目,这笔债,总不能嘴皮子一翻,就让它勾销了吧?”
盛欢冷冷瞪了她一眼,懒得作解释,径自往宅子里走去。
赵府说小也不小,楼房被正中的大会客室分作了左右两边,左边是住客的房间,右边多是打牌听曲的娱乐去处。当年盛云遏占据了左边最好的一块地盘,朝着南方,有几扇大窗,冬日来临时,就有绒一样的阳光伸展进来,烘出满室的暖意。
没有人拦住他,盛欢顺利地走进了这个房间。里面重新整修了一番,挂着俗艳的纱帐,打扮得像个盛装的乡下妇人。他本怀着满腔的气势,但看见了面目全非的四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从前盛欢对盛云遏的逝去毫无自觉,直到现在,才生出了到几分物是人非的迷茫。
见盛欢立在那里发怔,身后的打手问道:“小少爷,需要我们做什么?”
盛欢清醒过来,道:“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我要找一样东西。”
他语焉不详,打手们哪知道乱七八糟指的是什么,干脆把家具全部打翻,动静活像是在拆房子。赵四娘无法忍受府邸被肆意破坏,要冲进来,却被一只翻倒的红木衣橱堵住前路,只好站在门口大叫:“住手!盛欢,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再这样胡闹,当心我把老九叫来,老娘让你今天出不了这扇门!”
盛欢没有理会她的尖叫,他静静凝视着满地狼藉的房间,视线忽然聚拢,发现了唯一一样他眼熟的旧物。
那是只西洋挂钟,受赠于盛云遏的一名恩客。可惜早早的出了故障,指针已经停止不动了。然而这钟的外形无比精巧美丽,钟盘上嵌满碎星一般闪烁的宝石,女人总是对好看的事物格外宽容,让赵四娘唯独留下了它。
但使他视线驻步的却不是钟,而是指针标示的时间。
五点二十五分,丝毫不差,正是盛欢的生辰。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加清楚自己的生辰了,盛云遏恨不得将这串数字烙在他身上,每当她醉酒,或是心情不佳,就要拿出来刻薄盛欢一番。按照盛云遏的话来说,他的诞生,是让她几近半死的磨难,是温鸣玉与盛欢永远还不清的一笔债,
温鸣玉可以对此不屑一顾,盛欢却不能。正是因为这笔债,他忍受了整整十六年苛刻的待遇,直至盛云遏死去仍不觉解脱。
一名打手见他牢牢盯着这钟,还以为是它碍了盛欢的眼,连忙抄起一根木棒向钟砸去。盛欢下意识的要阻止对方,手却没能抓住那人的衣角,声音瞬间从喉咙里冲出来:“等等 ”
仍是迟了一步,巨响之后,钟已在他面前声势惨烈的破碎了,一包东西伴随着零件从壳子里滚落下来,在空中扑啦一声散开。
房内房外的人都同时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大把现钞如落叶般纷纷扬扬的飘坠,不仅是钞票,满地的残屑里甚至掺杂着些许珠宝,也不知是被怎么放进去的。肇事的打手发现盛欢脸色难看至极,慌忙向他鞠躬道歉:“小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
他吓得把许瀚成对盛欢的称呼都搬了出来,头晃得像只啄米的鸡,唯恐盛欢转头会向许瀚成告状。
盛欢喉头干涩,许久才轻轻说道:“没关系。”
他蹲下去,从满地钞票里找出一张折起的信纸,慢慢把它展开。
信纸薄脆泛黄,上面的墨痕却是崭新,是盛云遏的字迹。
上面只有四个字,写的是“永不相欠”。
盛欢呼吸一顿,猛地收紧五指,把信攥成了一团废纸。将死之际,盛云遏终于还是解开了他的枷锁,无论她这番举动是发自爱或者恨,他总归是自由了,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那四个字却比盛云遏强安在他身上的债务更加沉重,盛欢忽然回忆起小时候,他懂了些事,却又是懵懂的,总是半步不离地跟着盛云遏,想要讨好自己的母亲。
起初他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探出半个头来看。发现对方没有搭理自己,他便大胆又小心翼翼地拉近了距离,在盛云遏脚边跟前跟后,就算被她喝骂也不肯走开。
一天晚上,盛云遏接了客人,于是将他赶了出去。盛欢偷偷躲在门外,忽然听见屋子里传出盛云遏的尖叫与客人放肆的调笑,盛欢只当母亲受了欺负,便不顾一切地开始砸门,大声呼唤她,没过多久,门竟然开了。
开门的是那名客人,他的面貌已经模糊了,盛欢只记得对方满身难闻的酒气,衣衫凌乱,敞着半个胸膛,伸手将他抱起。客人笑嘻嘻地用手捏弄他的脸颊,夸他脸皮嫩,模样可爱,手劲极大,盛欢痛得哭了起来,在对方怀里拼命挣扎。
盛云遏散着头发,撩开纱帐走近。盛欢听见客人与她的交谈,
“这是我儿子。”盛云遏轻描淡写地回答,语调里带了些笑意:“长得像我吗?”
他被盛云遏接了过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盛欢怕极了,攥着她的衣角拼命往盛云遏的怀里躲,他以为那里是可以得到庇护的地方。
盛云遏摸了摸他的脸,掌心云一样柔软,盛欢立即被安抚了,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可那只手却往下移,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衣扣,盛云遏也在看他,是微笑的神情,但她的笑容艳丽而冷酷,眼睛里有扭曲的偏执,好似一个疯子。
盛云遏道:“乖儿子,你既然心疼我,那今夜就来替我一番吧,反正你这样讨人喜欢。”
那客人也跟着笑,伸手来抚摸他,他仍在与盛云遏调/情,两人的声音就像一场噩梦,彻底断绝了盛欢对母亲最后的幻想。
后来的事盛欢也记不清楚了,他应是哭闹得厉害,狠狠咬了那客人一口,失去兴致的客人让他挨了顿打。从小到大,盛欢挨过不少打,只有那一次格外的疼。
盛云遏确实对他毫无感情,就连最后一点善意也是为了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盛欢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但现在看到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他的心底却突然涨满了愤懑与不甘,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情绪的由来荒唐卑贱,可他无法约束。
盛欢眼睛酸得厉害,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却带出一抹水光,连带睫毛都沾湿了。而他本人却像毫无知觉似的,把那封信胡乱塞进口袋里,将地上的纸钞一张一张地拾起。清点出来的数目与他当初攒下的只多了一些,不过对于病入膏肓的盛云遏来说,已是她能给予的全部了。
他转过身,神色变得冷峻,看向门外的赵四娘。尽管此刻盛欢眼底还有未褪尽的水色,却有了前所未有的凌厉气势,让赵四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盛欢道:“我们之间的账,现在可以来算清楚了。”
第十二章
不久之后,许瀚成向温鸣玉提起盛欢那一日的作为,讲得事事详尽,活像是由他亲眼目睹一般。
据他所说,盛欢不仅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赵四娘的债务,还将自己那名好朋友连带妹妹一并赎了出去。两兄妹的鸨母本不肯放人,报出一个无理取闹的价格来,不料盛欢却让两人扣住她,要让她先用一条手臂来补偿对姜黎兄妹的苛刻待遇,鸨母这才吓破了胆,原价将两兄妹让了出去。
听许瀚成说到这里,温鸣玉放下喝了一半的药,打断他的话:“不过给了他四个人,他就敢这样大胆,瀚成,是不是你对他多说了什么?”
“我还敢说什么。”许瀚成被他这样望着,即便的确什么都没说过,也不免有些心虚:“小公子事情做得干净,让春华巷那两人以为他有个厉害的靠山,不敢轻易追究。至于这靠山的身份,她们就算找一辈子,也是找不出来的。”
温鸣玉冷笑一声,道:“我答应过做他的靠山吗? ”
许瀚成跟了温鸣玉二十余年,早已不像其他人那样忌惮他,只说:“小公子也没有把你认作他的靠山,他雇打手的钱,还是向我借的,三爷要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个,未免太小气了。”
被下属这样指责,温鸣玉倒也不生气。他闭了眼睛,一手支着脑袋,边缓缓揉按自己的额角,低声道:“你倒是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