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2)

望明月 燕赵 5887 字 12天前

两张椅子靠得很近,一坐下来,仿佛膝盖相抵,温鸣玉的气息更加清晰了。盛欢侧着头,视线往下落,温鸣玉依然没有把手松开。

那道沙哑柔软的嗓音问道:“盛欢,等到伤好以后,你想要做什么?”

温鸣玉叫了他的名字,语气郑重,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要是在认识温鸣玉以前,盛欢或许无法准确地回答,毕竟在以往的岁月里,他为了活下去已经竭尽全力,哪里还有资格谈什么“想”或者“要”。然而在回到温鸣玉身边之后,盛欢早已有了答案。从前他只敢把这个答案偷偷藏在心里,如今经对方主动问起,他又有一点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怕被温鸣玉笑话。

可不说话也不行,温鸣玉正在等待他的回答。盛欢犹豫了几分钟,最终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想要和你一样。”

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比平时要大,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憧憬和执拗,宣誓一般咬着重音。这曾是温鸣玉想要听到的答案,那时他把盛欢接回珑园,就存了几分这样的打算。但是等到盛欢真正亲口说出这句话,温鸣玉忽然又不忍心了。

他握着盛欢的手,指尖按着那点醒目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妨再想一想。”

听见这句话,盛欢的脸立刻红了,以为温鸣玉只把他的答案当做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反驳,还没有出声,又听见温鸣玉说道:“你真的清楚我做的是什么事,又是怎样坐上这个位置的吗?你想要入这一行,并没有那么简单。”

盛欢回望着他,这时候的少年格外有种无畏的果断,跃跃欲试,又带着一点罕见的强硬开口:“你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

对方的顶撞令温鸣玉几乎笑了起来,这是他的孩子,温鸣玉当然相信他没有什么不能做,只要盛欢愿意,他可以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温鸣玉抬起手,指尖落在盛欢的脸侧,轻轻地抚着他的眼角。这孩子仍有一双干净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像初结的冰,白的像新落的雪,不含一点一滴的杂质。

楼下倏尔一片嘈杂,是戏散场了,看客正在离座。一批又一批的人从门口涌出去,最精彩的一出戏已经唱罢,剩下来赶最后一场的寥寥无几。就在这片潮水般的喧哗中,盛欢听见了温鸣玉的声音:“盛欢,我在同你一样大的时候,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短暂的静默后,柔和低沉的乐曲再度响起,混合着熏暖甘醇的香气,牢牢包裹住了温佩玲。即便是深夜,这间咖啡馆尚有不少的客人,比起清寂的珑园,佩玲还是更加属意这种饱含人气的热闹。

她付了西仔一笔小费,正准备在这里独自消磨一段无聊的时光,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道:“密斯温?”

那声音是陌生的,但佩玲并不介意为它转过身去。她尚未看清那人的面目,视线却抢先一步,撞入了一双含着雨色,深邃忧郁的眼睛里。

第三十六章

在盛欢伤势渐好的这段时日,温鸣玉找来了几位老师,让他们教导盛欢读书。自从那天盛欢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温鸣玉虽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明确的反对过。根据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似乎真的打算把盛欢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了。

几个老师年纪各异,教国文的那位足有五十余岁,须发半白。不过这几人虽负着老师的名头,却由于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缘故,对待盛欢不敢端起半点老师的架子。所幸盛欢作为一个学生是省心的,教他什么,他便一心一意地去做,从不发表异议。温鸣玉偶尔来过问盛欢的功课,得到的都是一片赞声,唯有那位老先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意见。

他拿着盛欢的几张笔迹,递给温鸣玉,说道:“尚需勤练。”

温鸣玉端详片刻,当即失笑。盛欢这一笔字横平竖直,棱角分明,每一道笔画都像是钢筋铁块嵌上去的,倒有种倔头倔脑的稚气。

盛欢虽被人教过认字,可写字是从来没人教导的,他也没有时间去琢磨这门功夫。从前在春华巷,识字的人已是难能可贵,更没有几个去挑剔字好看不好看。然而现在行不通了,盛欢被那位老先生委婉地提点了一番,老先生又布下一项课业,让他每天下午都必须练两小时的字。

由于天气渐热,盛欢练字的地方搬至了温鸣玉的书房。这里除去管家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踏入,就连佩玲都不进来。这种清净恰好称了盛欢的心,温鸣玉数天前去了贞祁,要回来已是一星期后的事了,对方临走前特意叮嘱盛欢需好好练字,他回来是要检查的。

这间书房临水而立,边上栽着一片竹林,一推开红木格扇窗,便有细长翠绿的竹枝从檐上悬落,垂下一片阴凉的影子。风从澄碧的湖面上刮过来,也带着水汽的清凉。书房里又是十分古朴雅静的布置,两壁悬着数幅山水图,案上摆了一只鎏金莲花香炉。温鸣玉的书极多,有些据说是属于温老先生的,还有一部分由温鸣玉的母亲遗留下来,安安静静的陈放在架上。

盛欢几乎没有翻阅过架上的书,因为看不懂,倒是旁边抽屉里的电影杂志翻动的多一些。

这天他又在临字帖,书房里留有不少温鸣玉废弃的信件公文,温鸣玉给了盛欢随意翻阅的特权,盛欢倒不客气,直接抽了一张作范本,对着它一字一句地临摹。

温鸣玉的字和他的作风极为相似,遒丽秀逸,锋芒毕露。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颇具难度。盛欢刚艰难地写了半张纸,一名下人忽然来传报,说是有客人拜访。

来访珑园的客人,八成是来找温鸣玉,两成是佩玲的牌友。不过现在温鸣玉出门在外,佩玲又早早地与人看电影去了,盛欢猜不到还有什么人执意要留下,还特意通知自己,便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那下人倒是对那人很熟稔似的,立即答道:“是岳家的七少爷。”

盛欢在温鸣玉身边待了许久,知道他有个姓岳的好朋友,这岳七少爷,或许就是那一位的家里人。然而知道了这一点还是无济于事,盛欢思索片刻,还是去了。

珑园建的极大,从东苑走到最前面的会客厅,盛欢竟花了数十分钟。他刚进去,就见一名身姿笔挺的陌生青年坐在沙发里,捏着勺子搅弄一杯咖啡。那青年眉目英朗,眼角微微下垂,显出几分邪气,他抬头一看见盛欢,便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对方的笑容莫名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等盛欢细思,那青年先一步站起身,走向盛欢,笑道:“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你忘记了吗?”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盛欢顿时记了起来,他被温咏棠骗去晚宴的那一次,这人正是站在温咏棠身边看戏的那位。盛欢脸色一沉,冷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嗳,我又不是咏棠,没必要处处为难你,不用对我这样凶吧。”他慢慢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我是岳尚英,今天只是奉家父之命,来探望探望你。从前的事,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盛欢不回应,尚英就将手一直悬着,半点都不觉尴尬。两人对视半晌,盛欢懒得再计较下去,便道:“抱歉,我不喜欢握手。”

尚英无所谓地把手收回去,又低下头,视线从盛欢受伤的那条腿上掠过,随口道:“听说你受的伤要比咏棠严重,可好的倒比他快许多。”说完,他又露出了笑容:“咏棠现在还不敢一个人睡呢,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一直在喊叔叔,真可伶。”

他的语气仿佛藏着一缕模糊的恶意,就像毒蛇倏然吐出了信子,又快如闪电地收回去。盛欢瞥了他一眼,漠然地回应:“关我什么事。”

尚英道:“温叔叔的生日,咏棠必定是要回来的。要是那一天他又来找你的麻烦,还请你包容他一点。”

这是句毫无道理的话,温咏棠数次纠缠盛欢,都是对方不依不饶,盛欢从未占过上风,要说包容,简直是过于抬举他了。刚到珑园的那几天,盛欢从管家的口中得知咏棠已回晋安念书,倒松了口气,对于那个骄纵的少爷,盛欢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想到这里,盛欢回道:“与其劝我,你不如管束好他。”他摸了摸手心的伤疤,认真地开口:“他要是再来惹我,我不会再客气了。”

尚英眉头一挑,有些惊讶。比起初见的那一次,眼前的少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顶多是瘦了些,其余的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冷淡,看似顺服,实际藏着满身的戾气。可如今听到他说这句话,尚英终于发觉,盛欢的确变了。

他的锋芒看似更加明显,但从前那身看一眼都要扎人的戾气却收敛许多,就连这句威胁,听起来都很平和。

至于变化的原因,尚英也可以猜到。

因为盛欢有了底气,他不需要再用这最后的一线锋芒来保护自己,至于他的底气从何而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你就那么笃定,你的父亲会给你做靠山吗?”尚英问得自己都有一点怀疑:“咏棠可是在你父亲身边待了十一年。”

但盛欢好像并没有同样的困扰,他神色不改,只道:“不需要靠山,我只要讲道理。”

这一句话瞬间扎中了咏棠的死穴,咏棠的确从来都没有道理,只是一味仗着长辈的纵容和宠爱胡闹。那个人天生就没有骨头,从前咏棠靠温鸣玉的袒护才能立起来,假使温鸣玉抽身而去,那他还会目中无人地站着吗?

尚英忽然地微笑起来,竟有一点期待。他是看戏的人,无论结局怎样,他只要安然等待谢幕,说不定其中一位伤心失意的演员,就要因此投进他的怀里了。

尚英道:“那就祝你早日康复,我们下回见。”

盛欢无意挽留,只尽了一点主人的责任,把人送至门外。尚英离去时,两人各自点了点头,客套的很。等到汽车开走了,一个老妈子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询问盛欢该怎样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