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2)

望明月 燕赵 6127 字 11天前

管家原本只是想要提醒提醒这位小主人,没料到他会立即动身,不禁劝道:“今天有些晚了,您刚刚回来,明日再去处理也不迟。”

何凌山道:“不必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并不是在说大话,在何宗奎身边的后两年,他一直掌管着何公馆保险箱与账簿柜子的钥匙,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如今把何公馆换做珑园,想必也不会有太大差异。管家见他坚持,便径自跑了一趟,将珑园几个账房全部叫到书房里,供何凌山核问。

等到真正比对起来,何凌山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珑园的主人虽只有一位,但下人却比何公馆多得多,人一多,各类支出就显得五花八门起来。何凌山头一回领受这份差事,因而遭遇了许多阻碍,几乎翻看一页,就要发一次问。他处理得小心谨慎,几位账房亦是如履薄冰,他们都受过管家的训诫,对何凌山恭敬有加,不敢显露出一点油滑样子。

这些账房都是头一回见何凌山,还以为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男子是日后即将接任老管家的,温家的新管事。趁何凌山低头翻阅账本,他们三三两两地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无声的嘀咕 这位新来的少管事,究竟是什么来头。

何凌山早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无声的交谈,但懒得干涉。他对待事物总是肯抱十二分的认真,越是生疏,做得越专注。几位账房不知不觉陪同何凌山一直坐到了夜幕低垂,何凌山按亮台灯,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在核对好的地方做记号。他的问题已比方才减少许多,几位账房试图跟他套近乎,结果都受到沉默的应对,便也不再自讨无趣,一齐闭上了嘴。

又不知过去多久,何凌山翻出一张绸缎庄的收款条子,头也不抬地问:“这一笔款,怎么不见记录?”

不料良久过去,他都没有听见回答。何凌山皱起眉头,刚要再问一遍,忽闻一道含着些微沙哑的声音响起:“绸缎庄的账务每三月结一次,其余的单子应是并结款那日的账目订在一处了,你往后翻一翻。”

何凌山手里的钢笔险些滚到地上去,匆匆往对面投去一瞥。那四名账房不知何时齐齐起立,在座椅旁站着,披着大氅,单手支起下巴的温鸣玉就坐在他对面。灯光映出对方一双笑眼,那笑像是揶揄,又像是某种的亲昵的暗示。何凌山如同一个在大人面前出了洋相的孩子,红着脸将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抛。

“你回来,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何凌山反倒因此生出勇气先发制人。

温鸣玉将大氅解下,随手递给一名跟进来沏茶的丫头,自己则懒洋洋地往后摊在座椅中,道:“你这样认真,教我怎么好打扰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何凌山手边对好的账簿取来,垂下眼睛翻阅。何凌山见他看得这样认真,心里忽然没了底,简直想要把对方手里的东西夺过来。这个念头是无稽的,他做这些,原本就是要交给温鸣玉检查,就算成果不甚完美,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

温鸣玉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把账本合上之前,他先看了一眼何凌山的脸。何凌山的下巴绷得很紧,神情看似沉着,然而等到两人的视线一发生碰撞,那青年就把背脊一挺,两眼睁大些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温鸣玉险些失笑,这孩子摆出一副虚心接受训诫的姿势,却企图用眼睛来向他讨赏,唯有在想要讨要些什么的时候,何凌山才会显露出一点难得的天真。

他并不急于给予评价,而是转头对身后的账房先生们与佣人道:“你们都出去。”

账房先生们连连点头,其中一位大着胆子发问:“三爷,稍后还有需要传唤我等的地方吗?”

“都回去吧。”温鸣玉罕见地打发了他们:“明日再说。”

其余人得到主人的放行,二话不说就遵命了。等到房间里最后只剩下两个人,温鸣玉才稍稍支起身子,对何凌山道:“过来。”

何凌山正等着评价,没料到等来这么一句话。他愣愣的,但还是听话地起身,走到温鸣玉身边,略带疑惑地看向对方。

温鸣玉笑起来,像摸小猫小狗似的摸了一把他的头发。何凌山满心的懵懂,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对方的动作相当于是含蓄的夸奖,这是在肯定他呢。然而何凌山意外地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他想要的明明已经得到了,心情却和没有得到前毫无分别。

所幸他很快就想通了这是怎样一回事,何凌山盯着身前的人,道:“我不要这个。”

对方朝他一挑眉,仿佛在问“那你要什么”。他不说话,只看着温鸣玉,对方又笑了笑,道:“你啊,脑袋里成天不想正经事。”

语罢,他拉住何凌山的手,将青年扯得俯下`身子,才轻轻在何凌山的额头落了一个吻。

何凌山默不作声地想,自己在旁人面前,大抵是再无趣不过了。可假使对着心上人也如此循规蹈矩,那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况且温鸣玉总是在嘴上责备他,然而从未真正地拒绝过自己,可见那些责备并不全是真心话。倒不是温鸣玉有意口是心非,他生长于典型的旧式大家庭,有个严厉得不近人情的父亲,温鸣玉从小所受的管束让他变得内敛端重,对于感情的表述,注定不能像自己一样肆意自如。

他的视线不慎溜到那叠账本上,不放心地问:“我真的没有错漏的地方?”

温鸣玉刚故意做出沉吟的神态,就见何凌山连手都攥紧了,顿时不忍再逗他,答道:“没有,不过 ”他将话锋一转,等到何凌山脸色又起变化,才忍着笑说:“如若你明天还要继续,可以让我来教你”

不料何凌山听罢,反而摆出一副不赞同的态度,认为对方平日工作已经十分繁重,感冒又刚刚痊愈,实在不宜再过度操劳。不过他脑袋里转了这许多念头,道出来的只一句:“不必,我做好之后再拿给你。”

温鸣玉却道:“都快要过年了,就连街边卖苦力的人,都可以在这时候稍作休息,难道我倒没有休息的权利了吗?”

他们之间许多话都不必说全,其中一个人省略的词句,必叫另一个人猜得一清二楚。何凌山隐约知道,他们的这份默契两成可说是情人的心有灵犀,另外的八成,悉数源于两人相似的性情。这个发现使何凌山亦喜亦愁,他勾住温鸣玉的手指,沉默地轻轻摇晃几下。

“昨天去见你的好朋友,玩得是否尽兴?”温鸣玉`体谅着他不经意的撒娇,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今天傍晚才回来,你们倒和分别前一样要好。”

何凌山干脆往地毯上一坐,趴在温鸣玉膝间,将姜黎如今的境况,连带着自己与这双兄妹的谢意一起讲给他听。说到最后,他忍不住连先前那点小小的烦恼一并都倾倒出来,又向温鸣玉打听姜黎这三年的经历,想知道是什么事影响了他的朋友,让他居然介意起了他们之间的身份。

“与其说是‘什么事’,不如说‘什么人’。”温鸣玉笑道:“你的朋友天性本分,从想不起作这种比较,独独一件事不至于让他改变性情。或许他是新结交了什么要好的朋友,而他结交的那个对象,恰好又与他身份有差,才让他关注起了这种不平等。”

何凌山听得心中一惊,直觉温鸣玉猜得没有半点误差。他想到姜黎家中摆放的那张照片,姜黎昨日神情里一闪而过的心酸与惆怅,会是因为照片中那位笑容傲慢,年轻漂亮的女子吗?

温鸣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梳理他脑后的发丝。何凌山正舒适得闭起了眼睛,忽听对方轻声问:“困了吗?”

“嗯?”何凌山微微抬起头,自下而上地接住温鸣玉的目光,旋即被看得一怔。或许连温鸣玉自己都不曾发现,此刻他的眼睛里的情意有多么明显,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身边这个人放下了防备,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心思,无知无觉地尽数袒露在何凌山面前。何凌山与他对视一阵,很快被又急又重的心跳敲得胸腔发疼,他忙把脸埋进对方的膝盖上,胡乱摇了几下头。

“早些休息吧。”温鸣玉在他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说道:“咏棠明日就要回来了,不知这几年过去,他是否变得懂事了些。”

温鸣玉说的是哪一样的不懂事,何凌山十分清楚。此刻想到这个人,他已没有任何的异样情绪了,只懒洋洋地趴着,道:“我不会与他争的。”

“我知道。”温鸣玉低声开口。他们视线交汇,像是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似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第六十九章

知道温鸣玉会来接自己回珑园,咏棠上火车前就拒绝了尚英的陪同,只带着随从卢安来到燕城。在站点抵达之前,他内心还长久地忐忑过一阵,认真算起来,这是他离家最久的一次 足足十一个月,他自己都想不到能够离开叔叔这样久。

咏棠常常恨时间过得太快,恨自己没有再小上几岁,如今以他的年纪,要像小时候那样继续赖在温鸣玉身边,黏着对方已显得十分奇怪了。三年前他向叔叔狠狠闹过一场脾气,随后整整半年都没有回到珑园一次,连年都是在尚英家中过的。那半年里,他日日夜夜都等着温鸣玉主动来劝哄自己回家,跟在叔叔身边十几载岁月,咏棠早把对方的迁就当做是理所当然,因而格外有恃无恐。不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温鸣玉除去偶尔打来几个他不肯接听的电话,就再也没有主动与他联络。

最后倒是咏棠先慌了神,不等寒假开始就急匆匆地坐火车赶回燕城,一路上准备了无数的质问,像只毛发倒竖的斗鸡,预备一见到叔叔就正式发难。但等到真与温鸣玉相见了,咏棠满腔的愤怒瞬间统统变化为委屈,刚对上叔叔的视线就眼眶发热,鼻尖酸疼,足把十九岁的年纪哭成了九岁。

温鸣玉生生被他的哭相逗笑了,竟没有计较他历日旷久的一场小脾气,只教育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哭闹。咏棠本以为自己的眼泪会得到一场柔声细语的抚慰,可事实全然不似他的料想,顿使咏棠满腔委屈无处发泄,故意和温鸣玉闹起了别扭。

对方让他回去上学,他偏偏不听,装病耍赖,不愿离开燕南半步。那段时日温鸣玉异常地忙,常常半夜还见有汽车开进珑园,温鸣玉的书房也彻夜亮着灯,对于咏棠的管教,自然不能如同往日那般严格。咏棠心里明明记挂叔叔的健康,却因着心里的一股怨气,屡屡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和一群纨绔子弟到处玩乐,彻夜不归,以此来干扰原本就公务繁重的叔叔。

他的手段的确有几分效果,半个月后,温鸣玉便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天时间来陪伴他。待到对方追究起他胡闹的原因时,咏棠赌气地不肯出声。其实温鸣玉只要再多问几句,他一定会全盘托出,不作半点隐瞒,然而温鸣玉没有再问下去。

对方仅是拿出从前哄他的手段,三言两语就使他方寸大乱,让咏棠非但乖乖认了错,还稀里糊涂地作出日后不再这般混日子的保证。他说出这些话时,指望着能得到温鸣玉的一个微笑,或是两三句夸奖。可温鸣玉当真将这些给予他时,咏棠的心里反而涌起一阵阵的失落。就像是一枚跌进空谷里的石头,明明已经拼尽全身力气,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声看不见、不摸着,虚无缥缈的回响。

咏棠的记忆回到自己与温鸣玉闹脾气的那一天。

那日他打听到叔叔病重的消息,急得简直想哭,尚英似乎看出他的焦心,主动提出可以送他回燕南,让他去见叔叔一面。

等他真正回到珑园,温鸣玉的病况已大为好转。咏棠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悄悄地溜进家门去找许瀚成,只让对方通报说自己打来数通电话,有意回来探望叔叔,并不告诉温鸣玉自己早就身在家中了。他兴冲冲地藏在门外等待叔叔的反应,等着对方用无奈又纵容的语调提起自己,最后他再现身亮相,得意地告诉对方:你不准也没用,我可已经回来了。

咏棠怎样都不会料到,自己最终等来的竟是温鸣玉生疏又冷淡的一句:我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

其中“我”和“他”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分立天涯两端的两座山,之间所隔岂止是几千几万里。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咏棠想,整整十二年,温鸣玉都没有让他跨越这几千几万里,他还能再用几个十二年去填补呢?他失魂落魄地在门外僵立良久,想当作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误会,温鸣玉方才言辞所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咏棠如此哄骗自己一阵,忽然掉了眼泪,招呼也无心再打,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回到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