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等。”温鸣玉把双手藏进大氅中,有些怕冷的样子,司机连忙拉拢车门,不敢再出声。
待到车内慢慢暖起来,温鸣玉长长舒了口气,闭着眼问:“瀚成,现在是几时几分?”
许瀚成卷起袖口,看着表答道:“十点一刻。”
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不知不觉已换了数拨,那司机强自正襟危坐,实际已有些发困。他从口袋中摸出糖盒,正打算偷偷含一粒,忽听身后传来车门开合的响动,温鸣玉下车了。
风雪比他们来时猛烈许多,兜头盖脸地扑人一身,许瀚成匆忙跟着下去,撑开手里的伞罩住他。另一艘邮船恰好在此时泊岸,四处人头黑压压的,天气太冷,个个都急着往自己的归处去,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唯独温鸣玉站立的这处犹有空余。有人想往这边走,但还未靠近,就被路边两列保镖拦在外面。
另有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打头是几个穿长袍戴帽子,高大剽悍的男人,他们一脸蛮横地推开行人,强行辟出一条道路。一名青年被他们护在中间,正把帽子按在头上,继而不疾不徐地系起风衣扣子。他相貌俊秀,气度闲雅,在人潮中活像只落进鸦群里的白鹤,格外的打眼。
巧合一般的,那青年抬眼就望见了遥遥站在码头一边的温鸣玉。他停下脚步,视线骤然冷下去,脸上却浮起一个微笑,抬手对温鸣玉招了招。
两方很快就会面了,青年抛下等候自己的汽车与下人们,径自朝温鸣玉走来。他摘下帽子,把刚戴上去的手套除了,向温鸣玉伸出一只手:“我数年不曾到燕南来,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温先生,倒真是吓了一跳。”
他微微偏着头,十分无辜地问:“温先生不会是专程来等我的吧?如此盛情,令仪可担待不起。”
“凑巧罢了。”温鸣玉与他短暂一握,淡淡道:“难得看见阮二少爷这样的贵客到燕南,不来打个招呼,令尊又要怪我不给他情面。”
阮令仪面上虽维持着微笑,但他没有与温鸣玉打过几回交道,眼下又在对方的地盘上,自然不能像对方那般从容。他很清楚今日的相遇绝非巧合,来燕南之前,他明明特意遮掩过行迹,不料还是被发现了。还未交锋就先输一阵,实在让令仪很不甘心,于是主动发出邀请:“我下榻的酒店离这里不远,温先生既然与我巧遇,不如与我一同过去,让我请您喝几杯。”
“不必麻烦了。”温鸣玉拒绝得很谦逊,旋即含笑打量他一眼:“数年没有见到阮二少爷,方才看见你从船上下来,我险些把你认作了一位故人。说不定阮二少爷与温家,的确有些缘分呢。”
令仪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在心中冷笑数声,不动声色地反问:“哦?是哪一位故人,温先生的旧友吗?”
温鸣玉却道:“等到日后阮二少爷空闲下来,我愿做一回东道主,好好招待你一番。现下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
说完,他当真不再逗留,抛下令仪自行离开了。
令仪只当对方故意在自己面前摆下马威,见温鸣玉的汽车驶离了视线,便冷哼一声,回到了下人们的簇拥当中。一名保镖为他拉开车门,令仪正待迈进去,却见后座上已坐了一人,正带着一点担忧看向自己。
看见这人,令仪神情登时变了,摆出一副勉强的冷脸道:“看见我的行踪暴露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傻等。这里不是沪清,倘若你被温鸣玉发现,要我怎么保你第二次?”
盛敬渊道:“我既然敢来接你,自然有把握不被他捉住,难道在你眼里,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
令仪横他一眼,还想再教训几句,不料敬渊转身取过一条毛巾,直接将他劈头盖脸地覆住了。那人一边揉擦他的头发,一边道:“你总不爱撑伞,如今天气这样冷,也不怕受风寒。”
敬渊的动作和声音一样轻柔,是他习惯的力道与口吻。令仪在对方手下变成一只乖顺的猫,沉默不语地任由敬渊揉搓,半晌后,他伸出手指在对方腿上敲了敲,道:“车上还是有点冷。”
明知他说的是假话,敬渊仍旧像从前一样,把大衣的扣子悉数解开,靠过来拥住了他。令仪满意地倒在这片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又听对方问道:“现在呢?”
“唔。”令仪应得含糊,他顺势捉过敬渊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来回抚摸手背上一道狰狞细长的疤。
他无端记起方才和温鸣玉的对话,随口问道:“你从前……遇到过和我相像的人吗?”
也许是这问题太过突然,敬渊隔了数秒才回答:“没有,要是遇到过,我早就说给你听了。”
“也是。”令仪挑起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指缝中嵌进去。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低声道:“你要是早一点遇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境地。”
敬渊胸膛轻轻一震,大概是笑了。他把令仪抱得再紧一些,语调漫不经心的,似乎在附和他:“是啊,要是早一点就好了。”
第七十六章
回到邑陵后,何凌山连何公馆的门都没来得及进,直接去了医院。
大概是知道他要来,病房外聚集了不少人,何亦鸿在走廊中来回踱步,面庞浮肿,嘴角发白,显然是数夜没有睡过好觉。一见何凌山出现,他立刻迎上前,叫道:“五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坐在长椅上的春桥与杏莉看见他,也同时起了身,杏莉推开哥哥,一头扎进何凌山怀里,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地抽泣。
何凌山揉了揉杏莉的头发,轻轻把她推到春桥身边,问道:“义父现在怎么样?”
何亦鸿重重地叹了口气:“能请的医生,我们都请到了,老爷如今还是时时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而且……”
他似是不忍心再说下去,仅是把房门推开,让何凌山入内:“现下老爷恰好醒着,您进去看看他吧。”
“等等!”春桥忙叫住他:“凌山,我和你一起去。”
经由这一番变故,春桥模样十分憔悴,两眼熬得通红,唇边有一圈尚未刮净的胡茬。他拨了拨凌乱的头发,替何凌山解释来龙去脉:“爸爸发病时,正与那女人在戏园子里听曲。兴许是当天喝得太多,回来的路上便不好了……医生尽力保住了他的性命,至于人能不能清醒,他们也不敢下定论。”
何凌山一边听着,一边走进病房中。何宗奎就躺在床上,脑后垫着数只软枕,两眼痴痴地瞪着,里面半点神采都看不见,徒留一副高大的躯壳。何二太太坐在床边给他喂糖水,喂进去一半,另一半当即从何宗奎半张的嘴角中淌了出来。
虽说早听到过对方重病的消息,但何凌山依旧没料到,昔日英武硬朗的义父会变成这副样子,竟不由自主地怔在了原地。春桥在他背后轻轻一拍,道:“去叫他一声吧,昨夜爸爸好不容易清醒了片刻,一直在叫你的名字,问你到了没有。”
何二太太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擦拭丈夫嘴角的唾液,旋即将那帕子一扔,起身招呼道:“就知道五少爷惦念父亲,这样快就回来了。过来坐吧,好好与你父亲说几句话,说不定老爷看到你,病也会好得快些。”
她没说几句,便簌簌垂泪,匆忙用手按着眼睛,退到一旁去了。
何凌山顾不上与她寒暄,匆匆蹲在床边,望着何宗奎的眼睛道:“义父,是我,我回来看望您了。”
何宗奎的眼珠转了一圈,对他的呼唤全无反应,反而伸手抓向床头那只盛满糖水的碗,喉咙嗬嗬喘个不停。
见对方如此急切,何凌山以为他渴了,便把那碗端给何宗奎,问道:“您要这个吗?”
谁知他一凑近,何宗奎立即狂喊着挥舞手臂,慌忙从他身边逃开了。何宗奎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像是凭空短去一截般,根本无法吐出清晰的字句。何二太太喊了句作孽,扭头对春桥道:“还不抓住你父亲,他要再动,非得摔下去不可,他现在哪经得起磕碰!”
春桥眉头深深蹙起,居然依从她的命令,一把握住何宗奎的手臂,迭声唤道:“爸爸,是我,您看清楚!不要再乱动了!”
起先何宗奎还在挣扎,可没有过去多久,他渐渐安静下来,紧盯着春桥,口中呜咽几声,竟依稀叫出两个字:“春桥……”
他两眼陡然涌出泪来,像个小孩一般抽泣不止,反反复复地念叨春桥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起,老爷就是这样。”何二太太抱着臂,神情中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失望:“糊涂时只认得大爷,其他人一靠近他,就要大喊大叫。”她在床头上翻翻找找,终于揪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捏着它去揩何宗奎额角的汗:“嫁到何家后,我日日烧香拜佛,就想替老爷求个平安。老爷他这些年也做了不少善事呀,怎么今日就要……就要遭这样大的罪,如若他不能恢复,日后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怎么忍心!”
往常她要是当着春桥的面说这些话,春桥必定会反唇相讥。然而此刻任凭她怎样哭诉,春桥都没有反应,仅是脸色铁青地坐在床边,肩膀塌下去,像是筋疲力尽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欠缺。
何凌山同样没料到自己会遭受如此激烈的拒绝,手足无措地在床边呆立了良久。等到何宗奎终于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他才摇了摇头,在春桥身边坐下,问道:“义父恢复的可能性大吗?”
“……我不知道。”春桥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语无伦次地回答:“医生们都说不知道,我问过很多次,他们不知道,我 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