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鸣玉与何凌山走在去地下室的长长阶梯上,一路听着何凌山讲述他不在时发生的那些事。等对方说到在派许叔和找到冯金有的经过时,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何凌山本走在前面,闻言转过身来,靠着栏杆倒退着下楼,答道:“那天码头发生爆炸之后,我立刻就去检查了那里。车上一共有四个警员,可是只找到三具尸体。我想安置炸弹的那个人,总没有必要连自己一起炸死吧。”
说到最后一句,他自己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温鸣玉为他的难得的促狭摇了摇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见何凌山仍抬着头对他笑,忍不住又提醒:“嗳,看着脚下。”
何凌山便朝他伸出一只手,要他拉着自己。温鸣玉道:“自己不当心摔了跤,还要拉我一起吗?”
虽是这么说,他仍握住了何凌山的手。通往地下室的门开着,阳光映得楼道无比亮堂。从何凌山这边往上看,温鸣玉整个人也被照得通透明亮,发上有圈茸茸的金边,那只拉住他的手也有着鲜明的温度。何凌山改用两只手抓住他,轻轻地道:“你看,我也能为你摆平麻烦了,你往后要多分一点心到别的事上。”
温鸣玉道:“别的什么事?”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何凌山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许多:“好好陪我活下去。”
这次他终于不是带着愁绪说出的这句话,反而脸上带着笑容,像是在许什么美好的终会实现的祈愿一般。但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温鸣玉没有笑话他傻,只是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抛下你的。”
两人来到一扇门前,有守卫在场,亲密一些的对话也不便再说了。何凌山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那看门的人:“里面那一位怎么样?”
守卫向他们行了个礼,答道:“很老实,不吵不闹的,送进去的东西也都吃了。”
何凌山点点头,看了温鸣玉一眼,问道:“你要亲自和他谈谈吗?”
温鸣玉揶揄道:“现在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我作为一个伤员,在一旁看着就好。”
不知为什么,听到当家作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何凌山竟然红了脸。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答应什么,径自推开门进去了。门内的房间开着灯,空旷干净,什么陈设都没有,徒剩光溜溜的四壁。灯光不太亮,角落里看不见人,人的影子倒是投在了壁上。被拉得长长的,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的轮廓被分明地勾勒出来,指尖垂着,看起来倒是很闲适的。何凌山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果然看见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的令仪。这个人脱了外套铺在地上,这算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显得颇为狼狈的地方了。
自从何凌山现身,令仪的目光就一直钉在他身上,甚至没有去注意站在后面的温鸣玉。等何凌山走近,他竟然主动开口:“我认得你。”
因他是白枫饭店那场刺杀的策划者之一,又是长期与温鸣玉作对的人,何凌山无法摆出什么好脸色,仅是板着脸应道:“我也认得你,阮二少爷。”令仪轻轻地笑了,像个宽恕不懂事孩子的长辈:“你和你的舅舅长得真是像,都那么令人讨厌。”他终于把视线转向温鸣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温先生,你和我的父亲谈了什么条件?”
温鸣玉的态度倒不像何凌山一般冷硬,与他开玩笑似的道:“你不如猜猜看?”
“总归要他付出不小的代价。”令仪把头贴在墙上,感叹道:“你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可怜的我的父亲,这样一把年纪,还要替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善后。唉,真是笑话。”
他的语调含着一种惨淡的讽刺,温鸣玉听罢,忽然问道:“是你放走了盛敬渊?”
“别跟我提他。”令仪冷冷地说道:“对我来说,这个人已经死了,我不想谈论一个死人。”
何凌山起初还以为对方真杀死了敬渊,面带惊讶地看了温鸣玉一眼。温鸣玉对他摇摇头,平静地道:“你私下放走我要找的人,就不怕我把他的帐算在你头上吗?”令仪道:“那就算在我头上吧。我技不如人,你要杀我还是要借故为难我的父亲,我都认了。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温先生,我十分的不喜欢你。假使我还有命活下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何凌山的怒气,他一把提起令仪的领口,迫近对方道:“那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第二次,再让我抓到你,不管谁来求情,我都会直接将你的尸体送去沪清。”
令仪对上他凌厉的目光,却一脸木然的,半晌才笑了一声,低声喃喃:“盛敬渊没有说错,你真护着你的父亲。你们舅甥两个,都是同样的傻子,认准了一个人,是化成灰都不肯变心的。”
温鸣玉摸了摸何凌山的头,示意他放开手,随即才道:“阮二少爷,知道你被我抓走之后,第一个向你父亲报信的人是谁么?”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令仪霎时盯着他,眼中浮出几分惊慌来,疑道:“是敬渊?”
“你还不算太笨。”温鸣玉道:“你的父亲应当给你说过我的规矩,凡是对我动过手的人,无论他是谁,我必定会原原本本地奉还回去。如今你之所以还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全因为你的父亲答应了我一件事。”
令仪终于失态了,一把攥住温鸣玉的衣摆,颤声道:“不,别牵扯上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干系了!温鸣玉,伤你的是我阮家的人,你要报复,就来报复我。我向你保证,盛敬渊再也不会与温家为敌,没有我,他盛敬渊什么事都做不了!”
温鸣玉垂下眼看他,任由他一声一声地恳求,才近乎怜悯地道:“太晚了,他和你的父亲已经在来燕城的路上,他自愿用自己换出你。”
听到自愿两个字,令仪的脸几乎扭曲了一下,瞪着通红的眼睛低声道:“温鸣玉,你放过他,只要你放过他,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温鸣玉笑出声来,用拇指掐住令仪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看自己:“二少爷,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一笔勾销,这四个字轮得到你来说吗?”语罢,他丢开手里那张脸:“你的父亲明天就到了,在见到他之前,请你注意你的言行。毕竟 ”他看了一眼何凌山,嘴角弯起淡淡的笑意:“我们这位现任的当家先生,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处置你们两个呢。”
令仪身子一歪,颓然地坐着。他的眼睛红透了,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动,那神态分不清是痛恨还是难过。何凌山头一次和这个人见面,原本只把对方当作仇人看待的,然而如今看到令仪这副模样,竟然莫名地颇受触动。他扯了扯温鸣玉的衣袖,飞去一个眼风,温鸣玉见状,便不发一言地撇下令仪,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温鸣玉道:“想说什么?”
回头看了看重新合上门的房间,何凌山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听尚英说,我舅舅对阮令仪撒了很过分的谎。”温鸣玉笑道:“看他那样子,同情他了吗?你要知道,他虽受了蒙骗,但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子。要不是他对燕南的生意感兴趣,就算盛敬渊再撒一百一千个谎,他也不见得会踏入燕南一步。”何凌山却道:“我舅舅骗他骗得这样惨,他倒拼了命的要救我舅舅的命。”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明悟,为什么自己会特别地受到感触。他曾与令仪一样,自觉无望却无法不坚持下去地爱上了一个人。陷入那样一种感情,无疑是对尊严与理智的最大的背叛,可一个人的心若能完全由理性作主,那也不能算作一般的人了。何凌山忽然笑起来,不顾周围还有旁人,一把抱住身边的温鸣玉。
他突然的撒娇难得让温鸣玉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肩上抚了抚,轻声道:“这是怎么了?”何凌山摇摇头,仍旧微笑着注视他。值得庆幸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永远不须体会,永远也不须知道此刻自己与令仪共同经受过的那种煎熬。时间过去得太久,现在何凌山回想起从前一厢情愿的自己,倒渺远得像是梦里发生过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阮家在沪清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小辈的人丁却比温家还要稀少。阮鹤江一共娶过两位妻子,第一个是他年轻时父亲给他定下的亲事,因着不是自主选择的缘故,两个人相处得很坏。他的发妻生了一个男孩,但那孩子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神智因此受损,让他长大后言行举止依旧像个七八岁的儿童。这孩子的存在加重了夫妻之间的矛盾,致使阮鹤江的发妻人到中年,仍是找律师上了法庭,坚决要与他离婚。令仪是阮鹤江第二任妻子所生,他生来活泼健康,二太太和阮鹤江又是自由恋爱,因而他所经历的家庭生活,是比常人更加幸福美满的。自他之后,阮鹤江就再没有旁的子女,毫无疑问,待到阮鹤江金盆洗手的那一天,令仪一定就是阮家新一任的主人。
所以阮鹤江刚刚得到爱子被温家抓捕的消息,立刻打来电话,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回令仪。这天一早,千里迢迢赶来的阮鹤江造访了珑园,两方相见之后,阮鹤江急着要找儿子,没多久就跟着许瀚成匆匆离去,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后面的何凌山。倒是敬渊留了下来,对方仍像两人初见时那样,双手抄在长裤口袋里,倚着窗台看他。可等到何凌山把目光投过来,敬渊反倒转开了头,两眼盯着窗外,有点像是在回避什么。
比起数年前来,敬渊瘦得很厉害,因为个子高,愈发显得身形单薄。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远不能用寻常的“亲人”两个字来概括了,见何凌山久久地没有开口,敬渊笑了西,仍望着窗外道:“时间过得真快,盛欢,现在你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了。”
何凌山没有接话,一看见敬渊的脸,他就忍不住想起那颗险些杀死温鸣玉的子弹,想起温鸣玉面无血色地躺在医院里的那些个日夜。就算他如今完全知晓了上一辈当年的恩怨,知晓敬渊的苦衷,他还是无法做到谅解。起先他并不同意单独来见敬渊一面,反而是温鸣玉利用长辈和情人这两重身份,软硬兼施,总算是让他答应了这个要求。敬渊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勉强,叹道:“你用不着太恨我,这想必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何凌山看了对方一眼,心道即便这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这个人也不见得会有太多的遗憾。可他究竟不是那样刻薄的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道:“你也知道,我们今天见面,所为的并不是叙旧。”
敬渊依旧淡淡的:“我知道。”说完,他默然了一会,笑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父亲这种时候还肯劝你来见我,他是有什么话交代给你,想让你代为转达吗?”
这倒被他说中了,在接见阮鹤江之前,温鸣玉的确给过何凌山一封信,令他送到敬渊手上。何凌山也追问过这封信的内容,温鸣玉只是笑着,并不肯告诉他。于是他疑心信里写的是对敬渊的处置,或许因为当面裁决一个人的生死太过残忍,温鸣玉愿意保全敬渊最后一点体面,所以采取了书面形式。
可说到底,敬渊是他的舅舅,两人虽没有什么情义,亲缘关系却是做不了假的。让外甥亲手宣判舅舅的死刑,这并不像是温鸣玉会做的事。
难道是……温鸣玉并不想要敬渊的命?
这是何凌山从未料到的,他盯着敬渊,脸上现出一点惊讶来。敬渊不明所以,偏了偏身子,又道:“那么,温鸣玉到底还想对我说什么呢?”
先前的猜测让何凌山的心乱了,顾不上回答,只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茫然地递给对方。敬渊接了,他倒是很漫不经心的样子,视线在信封上一扫,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不由失笑道:“打什么哑谜。”便撕开纸封,取出里面的信。
那是一张很雅致的信笺,纸上有印花,不过似乎有些颇有些年头了,花的颜色不再鲜亮,深色的墨迹也褪成了淡淡的蓝。在看到第一行字后,那抹无所谓的笑意迅速从敬渊嘴角沉了下去,他没有再看信,而是抬起眼,深深地望了何凌山一眼。
何凌山从未在这个人脸上见过如此无措的神情,像是完全失去了主张,在向自己求助一般。他不自然地捏紧了手指,刚想发问,敬渊却背过身去,捧着那张信纸道:“盛欢……请你暂且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想当着旁人的面看它。”
隐约能猜到那是谁写的信,于是他点点头,从客室里退了出去,留下敬渊一人靠在窗边。灼亮的日光射在信纸上,敬渊抬起手挡了挡,几颗水珠却从他下巴滴落,啪嗒一声晕开了陈旧的字迹。
敬渊匆匆地骂了自己一句,仰起头,另一只手遮在眼前,深呼吸了数次后,才能把剩下的内容看下去。真是梦也梦不到的事……璧和给他留下了一封信,它在温鸣玉手里搁置了整整十八年,最终居然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信的内容很平常,没有生离死别的哀愁,也没有功败垂成的不甘。璧和在叙述近日身边发生的一些小事,与从前他写给敬渊的其他信件一样。凭着纸上的一字一句,那个逝去许久的人慢慢又在敬渊眼前鲜活起来,敬渊几乎能想象到这些话从璧和口中吐出的语气、他的神态、他写信时每一个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