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验没什么问题。来吧,胳膊伸出来,抽400ml。”护士在他胳膊上绑了截橡皮管,重新消了一遍毒,几根手指在他胳膊上拍打几下,接着拿起盘子上的针管,一点点把它前方的尖头刺进皮肤、推入血管。
张沉这次没有闭眼,只是皱着眉,看源源不断的鲜红从自己的身体流进原先空荡荡的血袋,血袋缓慢膨胀,五分钟后变得满满当当,到最后这袋血又变成真金白银被装进张沉的书包里。
从黑诊所出来时,天已经彻底归入墨色,张沉披着来时穿的夹克,一只胳膊无力耷拉着。
三钢家属院的楼变得越来越黑,张沉从一排排楼前走过,竟忘了自己家在哪里。他在黑夜里走走停停,绕了很多圈才终于想起自己家的方向。
走到家门口时,张沉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姑娘停在对面,她梳着马尾,丹凤眼高鼻梁,可惜似乎是个盲人,两只眼睛毫无波澜,眼皮也时不时就向上翻。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质拐杖,拐杖跟着她手腕哆嗦的节奏一下下点地。
听到有人来,那姑娘原先落寞的表情迅速翻了个翻,近乎急切地朝空气问:“你是张沉吧?我叫海燕,是明明的朋友。明明告诉我他的邻居发小叫张沉。你知道明明去哪里了吗?他很久都没有来找过我,家里也没人在。”
张沉看了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盲人姑娘许久,撒了个慌,告诉她:“明明去深圳找他爸妈和姐姐了。”
可那盲人姑娘不问到底不罢休,马上便接着问:“他多会儿回来?告诉过你吗?”
“永远不会回来了。”张沉说:“他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去了,你别再等他。”
这回面前的空气彻底安静下来,盲人女孩没再着急地问,只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吧,谢谢你告诉我”便拄着拐杖一步步下楼。
楼道里回荡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张沉在这阵缓慢而沉静的声音里打开家门,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里。
家里空无一人,他把两个卧室源源不断往里灌着风的窗户合到一半,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最简单的挂面。
客厅沙发上横着一把吉他和一本翻开的乐理书。张沉没动筷子,而是着了魔一样去碰那把被留下的木吉他。他按了一个和弦,扫一下,脑子里出现一句话,再换一个和弦,扫一下,那句话竟像河一样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岔成好多条河,变成好多句话。
程声从未告诉过张沉他为什么玩乐队,因为他也搞不懂自己陷入音乐的开端。可张沉闭上眼就明白了,关乎情绪的事只在一瞬之念,只要有情绪就能做音乐。于是他拖着抽血后泛着乌青的手臂,在一个人的客厅写下人生第一首稚嫩不成调的曲子。
张沉觉得自己被这世界留下来了。
吃过晚饭,张沉回到自己的卧室,屋里没开灯,他摸黑走到窗台前,透过窗户向外眺,像小时候那样望向远处的钢厂。钢厂四层被一群闹事的工人炸了,整个厂停工整顿,私自买卖厂子的领导和小老板同样躺在医院,但钢厂那只永无止境冒着黑烟的烟囱仍然坚挺地伫立在张沉视线最中央。
他开始胃疼,眼前也变得模糊,有人影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张沉仔细去看,发现雾里全是熟悉的面孔,离开他的人又重新回到他身边。
明明抱着一沓影碟来家里,他们一连看了好几部电影,跟着电影里的人哭哭笑笑,花了半卷纸。明明去深圳找到了爸妈和姐姐,他说自己已经攒够钱,过不了多久就要和海燕结婚,海燕一家都很喜欢他。
李小芸也还在他身边,十七八的模样,她穿着红裙子和红色高跟鞋,在镜子前一寸寸照。张沉走到她身边,拿起桌上一根大红色的口红,仔细帮她涂,口红溢出唇线妈妈也不责怪他,只是看着他的脸笑。
张沉摸着年轻妈妈一头乌发,跟她说话,说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做谁的妻子或妈妈,孑然一身,只为自己活。
他还看到程声,都说人看不见未知的事,可他偏偏看到了。
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代码,看到巨大的电子屏,莹绿血红的字母数字在上面跳跃,像火一样跳跃,程声就是那个操纵它们的人。
二十一世纪来了,千禧年在历史节点上炸开,奥运会,登月计划,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脑科学,像烟花一样炸上天空,程声在里面,他掌着舵,是一片光明中最亮的那一点。张沉在他照不亮的地方,默默看他。
他还听到耳边的欢呼和庆祝,看到那个人结婚生子了,他的儿子比他还聪明,他们家实现了四代清华,他的儿子踩着爷爷爸爸积累的知识和财富正往世界最高处攀登。没人再记得小小云城里几个缠绵的暴雨夜,昏暗衣柜里那个带着雨腥气息的初吻,三十五块一晚的小宾馆里他们如何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