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蓁与方宴一路聊天,知道他口中所称的史公子,乃是扬州史家的三公子史唯。扬州史家历代以经营丝绸为生,到如今已经赫赫有名的大商家。
如今世风,商人虽有钱,却还是遭到正统士子的歧视,史家银钱不愁,只为求名,大力培养子弟,参加科举。史唯本是史家偏远一支的庶子,只因成绩出众,被大房看中,推举来云岭书院。
然而据宴哥儿的语气,史公子似乎对这云岭书院,甚至科举都兴趣不大。
“哎呀!”二人行到一处山坡之上,宴哥儿一拍脑袋,“我这榆木脑袋,忘了带皂角粉了!”说着把木盆往顾蓁手里一塞,“你在这儿等等我,我马上就拿了就回来。”
顾蓁瞧着宴哥儿一路跑远,毛毛躁躁的,忽然有些理解段景思有时瞧她的那副不耐烦的样子了。
坡上开了一树树的绿梅,萼绿花白、小枝浅青。她想起柳氏曾说过,选用春天的绿梅,来泡茶,最是清新。可惜吴江府极少有新鲜的。
她踮起脚想抓一枝来看看花蕊,仔细辨认一番,以后有机会也能栽种在松园里。可惜身子还是太矮了,老天也不感念她对柳氏的一片孝心,绿梅没抓到,反倒一个趔趄,把木盆里的衣服泼了出去。
她赶紧一件件捡起来,到了其中两件却下不去手了。那分明是两条里裤,她用手指拈起一角,嫌弃地丢进木盆里。心中埋怨道:这个史公子,自己的里裤还要宴哥儿洗,真是过分!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明了。哪里过分了,这不就是奴才该做的吗?只是,段景思却从未让她洗过。对呀,她脑中轰的一声,段景思都是自己洗的,这是为何?难道是瞧出了她的身份?
不会不会,她又想,依他的清冷性子,若是瞧了出来,早把她撵走了,怎会等到这时候。那就是……他比较害羞。
她不自觉脑补除夕那夜,他们两人望见两个小孩玩火炮,一个把另一个裤子炸了个洞,她问他,之前柳氏说的,是段景纯把段景思的裤子炸了个洞,还是相反时,他露出的神情。不耐烦,又急着想走。其实是在害羞吧。
一朵绿梅落在她衣服上,她放了木盆,认真去看那朵绿梅,口中喃喃道:“黄云承袜知何处,招得冰魂付北枝。金谷楼高愁欲坠,断肠谁把玉龙吹。”[1]
这是写绿梅的诗,一日段景思读《晋书》时喃喃吟出的句子,她不解其意,却牢牢记住了。
从去年七夕开始,她的一切,好像都与段景思有了关系。
一道身影从梅后闪出:“这是谁家的小奴,这等有才?”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锦衣华服、玉面金冠,尤其一双眼睛,温润如掬了满捧月华,便只一眼,也似要融化在那无限深情里。
顾蓁先是愣了一愣,这不是那日,他与段景思在书局门前见过绀衣公子吗?段景思后来告诉她,此为名为梁皖,是金陵城荣兴伯爵府的第四个庶子,世传他为人光风霁月、心慈人善,人称金陵第一公子。
当时段景思曾严肃地嘱咐她,这两个人不简单,要少与他们打交道。
在小事上顾蓁机灵活泼,鬼点子要多少有多少,但在大事儿上,她唯段景思之命是从。
她平平说了声:“惊扰了梁公子,小奴有罪。我是段景思段公子家的,这都是我家公子教的。”
梁皖点了点头,和气地说:“段公子名声在外,有这样的下人,也不足为怪。”他又见她端着木盆,笑着道,“你是要去洗衣服吗?小河在那边。”说着,抬手往西边一指。
顾蓁这时才看见,他手里攥着本蓝色封皮的书。走了两步的顾蓁脚下一顿,僵僵着不走。
“小兄弟?”梁皖见她半天不动,出声询问。
顾蓁一指那本书,红着脸道:“这本书你买了?”她与段景思在书摊前见他翻过这本书,但段景思只停了一停,便拉着她走了,他原来买了下来。
“这话本子写得不错,我便买了,这……可是有何不妥?”绿梅映面,显得他温雅清朗,这与段景思的松柏之态不同,也与段景纯的魅惑冶丽有异,恰如夜里为雾气缭绕的月光一般温柔。
“没有没有。”顾蓁猛的摆手,“我也爱看话本子,没见过这一本,就随口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