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有千万句话想说,但每一句又都不足够。
不足够把他的忐忑、焦灼、思念和难捱简单袒露,也不足够让李舒消气。
他其实不知道李舒和苦炼门的人生什么气。
他们闯入大瑀,用假身份进入浩意山庄,栾秋全然不知情。而即便他不知情,他也从未怠慢过这些人。他一生坦荡磊落,行事做人只求问心无愧,唯独在李舒身上,虽然找不到自己做错的根据,但他知道自己总是错的——让李舒伤心过,他就该受惩罚。
这没道理可讲,天底下最正直的大侠,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也无法把所有事情分门别类一一理清,在秤上称个你轻我重。
栾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没见到李舒之前,觉得一切都可忍受,是他把自己看得太过沉着。
多日前的匆匆一瞥,令他仿佛身入烈火,五内俱焚的痛楚今日仍隐隐作怪。
李舒被他揽着,霎时间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其实说是“从前”,也不过就数月之前。可天地一旦变换,就像换了人间,他在干燥寒冷的金羌,每每想起大瑀,总是带着做梦一般的朦胧和潮湿。
许多困惑和疑虑都在这个紧得过分的拥抱里消散了。
栾秋是喜欢他的。甚至比寻常的喜欢还要更深、更深。李舒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吸引这位顶天立地的年轻侠客,但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中栾秋那句“有过一段情”,就让他不能再怀疑这份情意。
所有的胡思乱想与猜测,在被揽入栾秋怀中的时候,遁匿得无影无踪。李舒握紧了栾秋的手,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还在耳边一遍遍重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名字,他还能说什么?
名字是记认,是标记。是一遍遍重复,把心底印痕刻得深之又深的唯一方式。
正邪有别、正邪有别……李舒懒得理会什么正邪有别了。
他扭头靠近栾秋,想碰一碰或吻一吻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料却闻到一股酒气。
李舒:“……”
他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随即又记起,这人在黑塔下方,确实和那位什么霜豪迈喝过酒。
“你又醉了。”李舒咬牙,“你喝醉时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会忘记。”
栾秋眼神很清澈,坚持道:“我没醉。”
李舒完全不信。这人平时端方拘谨,怎么会突然之间揽腰低语?他不想跟喝醉的、会忘事的栾秋说话,厉声呵斥:“放开我。”
栾秋喃喃嘀咕:“不放。”
李舒更加笃定,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正打算一根根抠开栾秋手指,栾秋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来金羌,确实是违背了师娘的遗愿。”
曲天阳走得突然,曲青君离开时栾秋还没担当大任,但任蔷撒手人寰时,留下的所有嘱托都是给栾秋的。
他要照顾浩意山庄,要好好看着曲洱和渺渺,要让浩意山庄存活但绝不能扬名立万。更重要的,是绝不可寻仇,更不可去金羌,去苦炼门。
叮嘱这件事的时候,任蔷手上力气大得惊人。她分明已是弥留,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却忽然显出迫切的哀求:“小秋……记住了吗……你必须永远牢牢记住!”
年幼的曲洱被母亲圆睁的双目吓得哭出声,先于栾秋答应:“我记住了,娘。”
“不,我要听你二师兄说。”任蔷眼中流下泪来。
栾秋跪地磕头,重复师娘的话,发誓应承她所有的嘱托。
任蔷枯瘦的手只剩皮包骨,她抚摸栾秋的脸,含泪看他:“你若违背誓言,我在九泉之下,将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李舒惊呆了,他头一次知道任蔷竟然这样胁迫栾秋。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讲?”李舒忙回头看栾秋,捧着他的脸,“清醒一些!你师娘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平常人发毒誓,都用自己为凭,可你发毒誓,她竟然……她……”
李舒忽然想,任蔷真的愚笨、卑弱、毫无作为吗?
不想让浩意山庄惹人注意,任蔷顺利地在自己离世之前,任由山庄凋敝、人丁离散,浩意山庄最终成为无人问津的帮派。
不想因诛邪盟的事情与曲青君生起冲突、让浩意山庄和弟子们成为江湖人的笑柄,于是曲青君顺利离开师门,甚至任蔷也从不在他人面前议论过她的背叛。
不想让山庄涉险,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和仅剩的弟子,她临死前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作为威胁,令栾秋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所有她想做到的事情,全都一一做到了。这哪里是江湖传言中的孱弱寡妇?
李舒愈发心痛。栾秋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把浩意山庄支撑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你又为什么要来?”他问。
“师娘说,对不起我……”栾秋的声音很低、很低,李舒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不由得安静下来。
顿了片刻,栾秋看着李舒眼睛:“可我早已违背誓言。”
他参与了诛邪盟,他顺从了自己内心最迫切的想法。
但奔赴金羌和其他事情完全不同。这是任蔷押上自己来世所有命运跟栾秋赌了一局。
“她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对不住她。”栾秋的眉头深深锁紧,他确实醉了,心里的许多话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再也不想隐瞒掩饰,“是我违背誓言,令师娘……”
“去他妈的誓言。”李舒恶狠狠打断他的话,“那是已经死了的人!你还活着,栾秋。你有自己想做的、必须做的事情。哪怕是你要掀翻苦炼门……对,我是苦炼门的门主,我不乐意你这样做。可我要告诉你,你有这样做的自由!”
栾秋伤心、憔悴,被往日的恶誓折磨着。李舒说的话他只听清楚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轻飘飘滑过耳朵,被风吹散。他忽然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庞,霎时想起自己唯有在李舒面前,才敢说出平日深藏于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