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1 / 2)

第二天清早,因为是冬天,天亮的晚。商细蕊从热腾腾的被窝里爬起来还怪舍不得的,觉得自己是唐明皇,不想上朝,脑袋扎在程凤台肩窝里磨蹭好一阵子,才摸黑穿衣趿鞋。他一会儿准备露两手功夫,便要找布带子把小腿绑上,可是零碎家伙什都留在了锣鼓巷,手边什么也没有。东摸西寻,打开衣柜摸到程凤台的两条真丝领带,凑凑合合给自己绑扎勒紧。院子里小戏子们早到齐了,北风那么一吹,冻得哆哆嗦嗦,面颊喷红。商细蕊推门出来,手上一根三寸宽的扁棍,浑身是一股武人的肃杀之气,小戏子们更是心里害怕了,你瞧瞧我,我望望你,神色惶惶然的,又藏着那么点新鲜劲。商细蕊站在门槛儿上,目光临下扫视一圈,一挥手,小来端出两大盆冷水泼在院子里,这个气候,滴水成冰,眼见着地面结出一层薄冰壳子。小来随后回身进屋,捧出好几只掏空的牛肉罐头依次摆在地上。一番准备工作一气呵成,可以想见,商细蕊计划整顿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此时一声令下:“唱旦的把跷戴上走冰地,唱生的站罐子上扎马步!”

这可要了小戏子们的命了!

旦角脚上所戴的跷,乃是一双厚硬底子的绣花鞋,手掌心那么丁点大,未经裹脚的天足只能踮脚穿进去,走路也须得翘起后脚跟,身体绷直成一线,步子细碎,看上去虽然摇曳生姿,但是走起路来却是非常吃力。男孩子们的大脚丫子就更不用说了,和戴上镣铐没有区别。小旦们穿上跷,在冰地里走出两步就要滑倒,凡是倒地的,商细蕊接着就照屁股一板子,使人遭受双重的肉体痛苦,苦不堪言。

生角儿的少年们只顾蹲在地上看热闹,笑得嘴里呵出团团白雾,这又招了商细蕊的眼了,扁棍子往掌心里拍了两下,“啪啪”有声,听在耳里,心惊胆战,他道:“你们一个个蹲着跟烟囱似的,干嘛呢?扎稳了吗?”踱到跟前,挨个儿用扁棍拍腿拍腰的矫正姿势,其他也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少年们庆幸之余,更加对唱旦的挤眉弄眼了。不料想经过一刻钟以后,遭罪的就换成他们了!踩跷至少手脚活络,四肢便宜;站在空罐头上扎马步,下盘稍有松懈,立刻人仰马翻!坚持住的也是双腿酸麻不住地发颤,这滋味,别提了!

有那撑不住的便喊叫:“班主!腿麻了!站不住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下来吧!”

小戏子心头一喜,就要偷懒。他也不想想,商细蕊能是心慈手软的人吗?把小戏子招到跟前,摁着他的腿:“哪儿麻了?这?”小戏子犹犹豫豫地一点头,商细蕊把扁棍往身边一拍,卷起袖子就给小戏子按腿。他自有一套习武之人的按摩手段,力道又大,角度又刁,顺着肝经一脉徐徐揉捏,疼的小戏子挨刀子似的狂呼滥叫,直听得人瘆的慌:“班主!班主!我不歇着了!我不歇着了!”商细蕊哪里肯放过他,嘴边含着一点残忍的微笑,手下力道不变。小戏子的哭喊直上云霄,最后终于把程凤台闹醒了,乱着头发裹着睡袍,推开窗户朝下头喊:“杀猪呢!吃饱了撑的!”商细蕊朝小戏子眼睛一瞪,小戏子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商细蕊把他腿往下一撂:“还有谁腿麻了,尽管来我这松快松快!”

十几个孩子鸦雀无声。

程凤台被吵醒之后,再也睡不着了,气哼哼的下楼来吃早饭。凤乙被奶娘抱着,痴痴望向院子里的小哥哥小姐姐们,看他们摔跤打跌,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嘴里呀呀一笑,程凤台也朝窗户外望去,原来是商细蕊忍不住技痒,亲自给孩子们做起了示范。他戴上跷,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走出妖娆的步态,一块手绢朝天一抛,一扭身反手接住了。这是很寻常的花旦亮相,不过今天为了炫技,手帕抛得比往日高了一点,手帕的旋儿也打得漂亮,好比杂耍。凤乙见了,拍手蹬腿笑个不止。外头依稀也有人在鼓掌。程凤台端一杯咖啡走到窗前,将玻璃上的雾气抹净,弯腰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对面银行小楼的窗户全开着,白人男女或架着眼镜,或端着相机,看魔术一样看着商细蕊出把戏,并且发出阵阵大惊小怪的呼声。这些洋人有的来中国几年都未踏出使馆街方圆二里地,哪见过这一手!难怪商细蕊要人来疯了!

程凤台看了好笑,也不去管他,过了会儿与赵妈交代几句话,穿上大衣就要去学校接察察儿回来度周末。走到门口发现今天是个阴天,水门汀上的冰壳子冻得结结实实,光可鉴人,过了好几个钟头也没有化开。程凤台的皮鞋底子也是光的,踩在上面,一步一滑,他只好扶着篱笆一步一步走得非常当心。小戏子们看看这位程二爷呢子大衣西装裤,多么的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但是在他们班主的折腾之下,什么潇洒都没了,这会儿也成了醉螃蟹了。孩子们一个带一个,望着程凤台在那偷笑,商细蕊便也发觉了。他嗨呀一声,走到程凤台面前把袖子往上草草一捋,露出小半截胳膊来:“看你这费劲的!”程凤台呆了一呆,商细蕊不由分说拦腰一抱,就把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如履平地一般将他一路抱出院门了!

小戏子们爆出一阵惊呼!商细蕊在冰地上抱着一个百十多斤的男人走跷,这得是多么稳当的下盘工夫啊!得是吃了多少的皮肉苦头啊!内行看门道,真的教人不得不服了!然而程凤台只觉得天旋地转的一晃,帽子都飞了,直到商细蕊把他搁在地上,还冲他扬眉毛眨眼睛,怪得意的,程凤台就有点生气。一个男人,当众被这么抱来抱去的当玩意儿摆弄,心里肯定是有点羞恼的。杨宝梨很有眼色的捡来了帽子奉给程凤台,程凤台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瞪了商细蕊一眼,抹头就走。商细蕊收了笑意在后面喊:“哎!你去哪儿啊!”程凤台也没有理睬他。

这几天在家的时候,程凤台目睹商细蕊成天的梳头面,晒戏服,听唱片,看他不断的吃甜食,吃汽水,与朋友们打电话,发出各种不是人的动静,真叫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里三个儿子加在一起,也顶不上这一个大小子,就有这么闹。自个儿单独出来这片刻,开开车,满目雪色,真是清爽极了。

察察儿进学校这短短半年时间,长高了有半个头,为了在学校梳洗方便,她把大长辫子也绞了,头发一短,微微有些卷,像烫过了似的,越发显出她的异族血统。兄妹两个在西餐馆子里吃饭,谈了一些家庭以外的话题。程凤台惊异地发现他这几年看书少,居然跟不大上察察儿的节奏了,她甚至知道美国的航空母舰的排水量。吃完饭问察察儿要回她嫂子那还是回小公馆,察察儿把书包一提,说:“嫂子见了我有说不完的话,我下个礼拜要几何呢。”她是想静静心温习功课,程凤台没好意思说现在小公馆里更闹。上了车,顺便带察察儿去洋行里买了些女孩子的零碎东西,挑了几本英文书,回来就被闹□□的学生们堵了。察察儿告诉程凤台,日本人将他们一位有抗日言论的教授投了大狱,学生们义愤至极,告苦无门,便只剩下这一样抗议手段了。程凤台对学生们的勇气感到惊讶,在这个时候,还有敢上街的!过去中国政府对学生算是留情,每每有□□事件,也免不了挨打受伤,多冷的天,缺德的用消防水管子冲学生,把学生冲得披头散发,鞋子也冲掉了。当初的水管子换成如今日本人的枪管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凤台远远的望了一眼,打满方向盘毫不犹豫就往小胡同里绕道走,一面觑着察察儿的神色,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最为热血,爱干一些玉石俱焚,奋不顾身的事情,他装作无意地发问:“你和那些个学生很熟?”察察儿毫无表情,一眼多余的都不朝学生们看:“我们学校离得不远,在书店里遇见过几次。”程凤台点点头,直接说:“你不要搀和他们这些事。对着子弹发脾气,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搭上性命,日本人是不讲理的。”察察儿轻轻一笑:“他们确实——非常幼稚!我不会这么做的。”程凤台得了这句话,心里感到一阵安慰,虽然他家里老姨太太轧姘头,老婆闹分居,唱戏的大爷每天出八百个花样不让人消停,但是至少这个妹妹是省心省事的,也算程家积德了。

回到小公馆,商细蕊的科班还没散。这会儿他们不踩跷了,改成集体练武功。商细蕊站台阶上手执齐眉棍,给小戏子们诉说梨园家史:“我商家棍法,脱胎于宋朝杨家枪,杨家枪知道吗?杨延昭!杨六郎!”

小戏子们纷纷应和,还有哼哼杨延昭的戏词的:“曾记得天庆王打来战表,他要夺我主爷锦绣龙朝……”

商细蕊一抬手,底下不敢再唱,鸦雀无声。

“这棍法和枪法,可不是摘了枪头这么简单。你们看着了!”商细蕊站到院中,虎虎生风耍出一套商家棍,这一套与他在台上表演的也有所不同,没有那么抖擞好看,但是更为朴素有力,是能够打杀人的功夫。程凤台不禁将察察儿往后护了一护。察察儿一年大二年小的,每一趟见到商细蕊,对他的感觉都很不一样。几年前在戏楼里,商细蕊是个女装女腔的男花旦,男花魁;后来见他和哥哥撒娇,是个娈童的意思;住到小公馆来,他喝醉酒在卧室门外尿尿,又是个臭流氓了。现在练起武功,倒是个正经男子汉的模样,但是察察儿心中挥之不去的还是他撩袍岔腿掏裤裆的猥琐相。所以,当商细蕊耍完一套棍法,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定睛发现了他们兄妹两个,想要照原来那样把他们抱过冰地的时候,察察儿微笑着摇头致谢,随后身形一闪,以少女独有的轻盈姿态踮起脚尖雀跃过去了。商细蕊转过身,重新对程凤台长开手臂。程凤台咬牙说:“滚!”眼睛在小戏子堆里一找,手指一勾:“小周子!过来!”他让周香芸搀着他走了。商细蕊没戏唱,撇撇嘴,继续捣鼓他的金箍棒。

到了晚上吃饭,赵妈是小公馆里最开心的一个。平时伺候曾爱玉和两位二爷,那是多刁的嘴,吃个凤凰都不带夸的。给奶娘做饭,无非是炖个汤,没油没盐,也无用武之地。商细蕊入住之后,虽然诸多挑嘴,胜在胃口巨大,顿顿吃得盘碗皆空,使赵妈受到莫大的鼓舞。今天,为了填饱这一群吃垮老子的半大姑娘小伙,赵妈可算放开手脚做点家常菜了。她在小来的帮助下,打开库存的所有沙丁鱼罐头,茄子夹肉炸了,鸭架子熬大白菜粉条,半扇猪肉红烧,弄得烟雾腾腾的。到了饭点,小戏子们不便上桌,一人捧着一只西洋式瓷盆,蹲在地上连汤带水吃得鲜美,不看人光听音,就像是猪圈开饭了。

察察儿在餐桌上坐着,总受不住吸引要去看他们。戏子们越是吃的香,她越是觉得嘴里饭菜无味,招来赵妈说:“他们吃什么呢?给我也尝尝。”

赵妈忙的一头汗,听见这话,哎呦一声,却去看程凤台。程凤台无所表示,赵妈便从大锅子里翻翻捡捡,夹了两块瘦肉,一只茄盒,盛了半碗清汤过来。察察儿低头尝了,并不觉得美味,怀疑自己和他们吃的不是同一道菜。

程凤台照例在饭前要抽一支烟,今天特别有点借烟静心的用意。他瞅一眼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又瞅一眼商细蕊的脸色,哂笑说:“行,我这改了富连成了。”

商细蕊满口嚼着大肉,眼珠子斜瞪:“你有什么意见?”

程凤台摇摇头:“意见——倒没有。”他吸一口香烟,就有个小戏子在那嘬一口粉条,每回都踩着程凤台的节奏给他配音,把程凤台逗得咳嗽了,掐灭烟头说:“就是……就是你得让他们斯文点,好好吃饭!不像话!”

商细蕊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仰头把饭菜拨到嘴里吃光,往孩子们跟前寻睃去了。程凤台能看得出他这是个找茬的姿态,但是孩子们没有看出来,仍然吃的忘我。商细蕊首先走到小玉林面前,脚尖从碗底轻轻往上一挑,小玉林没有防备,盆子就带着吃食碎了一地。商细蕊趁着小戏子们没有反应过来,很快将他们的饭碗逐一挑开,有的孩子紧紧捏牢了,有的孩子在惊讶之余,手更松了,饭碗便应声砸在了脚边。凤乙对食物相当在意,眼见饭碗遍地开花,她倒心疼得抢先大哭起来,奶娘不敢再凑热闹,抱她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