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钟灵忽然想起不久前见到的那个男人。同样是断了右手臂,顾怀云与彬彬有礼、笑容不褪的他却是大相径庭。
十五岁的少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体格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他的脸上鲜有笑意,细长的双眸里总有抹不开的阴翳,沉沉打在黝黑的瞳孔中。
听说顾怀云曾是这里最不听话的孩子,在一次逃跑未遂后,“妈妈”气急败坏地扬言要打断他的腿。棒落之时,沈灿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恳求替他受罚。
那一夜沈灿断了腿,而顾怀云心头的某种东西,似乎也被一并打破了。自那以后他终于不再反抗,任何毫无人道的折磨都咬牙一并承受,就像所有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孩子一样。
看起来凶巴巴的顾怀云每天夜里都会给他们讲故事。美人鱼、白雪公主或是西游记,全是钟灵耳熟能详的故事,孩子们却总能听得入迷。
他们是从未接触过这些异彩纷呈的世界的——在她还躺在母亲怀里听着童话故事时,他们就已不得不舍弃健全的身体与残存的自尊,成为一件可供制造或丢弃的赚钱工具了。
钟灵曾询问过沈灿是否认识“周敏敏”,被后者不假思索地否决。背景中提到过三人计划逃跑,那么真正的剧情展开应该会在逃亡之后,她现在要做的,只有等待。
钟灵自然也会被派去乞讨,等出了门,她才发现原来小院就坐落在三岔街尽头。她身上不过穿了件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毛衣,袖口处破了个大洞,凛冽的冬风呼啸着鱼贯而入,像是有人偷偷吹了口阴森森的冷气。
她心高气傲惯了,此时却要觍着脸故作可怜,虽然顶着徐招娣的脸,却依旧臊得脸色通红,怎么也放不开。
食物不过一块干冷的小面包,不到收工时她便饿得发慌,只得试图同客服对话以转移注意力,于是选择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问她:“客服姐姐,这个游戏和穿越时空是一个性质,对不对?”
客服语气淡淡:“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如果能穿越时空,我干嘛还要来当客服?发家致富全靠彩票,瞬间走向人生巅峰。”
好像没办法反驳。
在这鬼地方呆了三两天,她便已差不多对所见惨状习以为常——除了有些孩子的脸被折磨得变形厉害,她实在不忍心瞧上第二眼。
这里的孩子自然也是形形色色。
被挑断脚筋的女孩哭得天昏地暗,其他人怨她打扰了休息,一时间骂声四起。不堪入耳的咒骂雨水般密密麻麻地击打在耳畔,钟灵惊讶于孩子们粗鄙的词汇,更为他们对同类的漠视与嘲弄而感到恐惧。
只有一个男孩慢吞吞地爬向她,递给女孩一颗糖果——这是妈妈每周一次的奖赏,每个孩子珍贵的宝物。
谁知女孩并不领情,而是嘶吼着一把推开他:“滚,你这个哑巴,丑八怪!表面上假惺惺地关心我,其实心里高兴坏了吧!呸!你迟早也得被收拾,等着瞧吧!”
这样一番发泄似乎还不过瘾,她骂完了,又一把抢过男孩手中的糖果,不由分说地塞进嘴里。
直到这时钟灵才隐隐感到,在这样毫无人性的环境下,人格中善的一面是很难被催生出来的。这仿佛是某种意义上的路西法效应——生活在地狱的少年少女无力反抗,于是将自己变成了恶魔。他们相互仇视,互相猜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占据最有利的资源并得以活下去。
钟灵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看着这男孩子因她而瞬间黯淡的脸,一时心有不忍,掏出自己口袋中的糖果递给他。
离近了,钟灵才看清他的脸。想来应该是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如今却被硫酸腐蚀,皮肉参差重叠,只有一双湿漉漉的鹿眼依旧明亮。
男孩手足无措地接过糖果,霎时间红了脸,弯起双眼向她微微一笑。他的眼中本就恍若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如今这一笑,更显得熠熠生辉。
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下,也是存在着笑起来如同天使一样的男孩子呀。
钟灵这样想着,思绪却不由得飞到了多年前的淮阳村,当初她把糖果塞给叶淮时,他也露出了这样小心翼翼、不敢置信的笑容。
他如果真实存在,现在应该已经二十多岁了,比她还要大些。
他们还能再见吗?可就算见了面,也无法认出彼此吧。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再度坐回原本的位置。身旁的沈灿垂眸沉思许久,忽然开了口。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尚处于变声期的少年音听起来沙哑粗糙,带了孤注一掷的决然。
“我有一个计划——关于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