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盘(2 / 2)

“我真羡慕你们啊。其实大家都想要逃走,可我们都被爸爸妈妈锁住了,不仅是这具残缺的身体,还有没办法坚强起来的心。”女孩在离开时告诉她,“对不起,招娣。那一夜我也想像他那样帮助你们逃走,可我害怕。害怕遭人出卖,害怕被毒打,害怕死去,我已经……被牢牢困住,再也没办法出去了。”

这些孩子长期遭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压迫,即使今天能顺利逃离这里,心中的桎梏也不会轻易被移除。

钟灵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抱住她,在女孩耳畔低声说:“你已经熬过了这样残酷的地狱,还有什么能打败你呢?”

回到院子时,钟灵见孩子们围成一团议论纷纷。她凑上前探查一番,原来是警队里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女警正在寻子网站上搜寻记得个人详细信息的小孩。

她抬头一眼便看见钟灵,笑眯眯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钟灵不抱希望地抿住唇,有一点周敏敏说得没错,以她的名字看来,徐招娣的父母多少是有些重男轻女的,因此对她这个女儿理应不会重视。

但她还是乖乖开口应答:“徐招娣,七岁了。”

小女警垂下眸,指尖敲打在键盘上的噼啪声轻盈跃动在每个人心头。她被屏幕映得莹莹生光的脸凝固了两秒,接而无比兴奋地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朗声说:“你是不是清州人?我找到了你的信息——从四岁被拐卖起,你的父母已坚持不懈地找了你三年。他们辞去工作辗转各地,甚至也来过帝都,却一直没有找到你。这里有联系电话,姐姐帮你拨给爸爸妈妈,好吗?”

钟灵一直以为,徐招娣是个被无良父母所抛弃的可怜小孩。她早就习惯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心态平和地接受一切不公与折磨,可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却少见地失了言语。

电话那头的女人话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声线飘忽如落叶:“你好,你是?”

“我……”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夜色深处寂静一片,唯有烈鼓般的心跳沉沉打在耳膜上。

在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钟灵。这具身体原本的意识占据了上风,她头一回感受到徐招娣本人的存在,弱小,伤痕累累,有着堪称倔强的坚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眼泪倏地涌下来,她来不及擦拭,只能哽咽着颤声说:“我是招娣,妈妈。”

她为什么没有早早地察觉呢?因为这个故事整体基调的悲剧性,她也受到了无意识暗示,坚信着每个人的遭遇就该是悲惨无望,而作为主人公的徐招娣,则更应该承受家破人亡的身世——她果然还是太狭隘,被视野所局限而望不见光亮。

世界上为金钱驱使的不法分子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日复一日坚守着信念的父母们。哪怕是周敏敏那样的女人,也会在女儿面前露出少见的温柔啊,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否定徐招娣的幸福呢。

那天她与女人聊了很久。四岁的徐招娣与母亲上街时走散,那之后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辞下工作,用打零工的钱奔走四方,甚至在寻子组织的帮助下学会了使用网络,在网站上登记下女儿的信息。

“都是妈妈的错。你从前总是怨爸爸妈妈偏心弟弟,但我们同样也爱着你啊——”女人泣不成声地对她说,一字一句嵌进血肉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哪里舍得让你受苦呢?”

“原谅我们吧,招娣。”

钟灵握着手机默不作声,将自己的意识强硬按压下来。思潮阵阵涌起,腾上心头的是少女无暇的眸。恍惚间她听见一个声音,稚嫩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嗯,妈妈。”

当钟灵抬起头,看见头顶一片璀璨星光。那光点太过朦胧,静悄悄弥散在冬日的深夜里,融化成丝丝水雾。在不见灯火的夜中,皎皎圆月如遥远的明灯,洒下柔和辉色。

她能克服重重阻碍,经过那样漫长时间的等待,最后得以走到这里——是多么幸运。

多年后黯淡如幕布的夜空钟灵早已厌倦,而现在笼罩于身的,是2008年的星光。

她忽然无比想见到周敏敏,然后昂首挺胸,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她。

她彻底败了。而这场赌约的胜利属于他们,所有蝼蚁般渺小却坚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