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雨,若不是来寻他,朱从佑根本不会出门。从前在王府也好,还没出宫开府时也好,大雨天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从来不爱出门的。以他的地位,他更没必要亲自出门。
冯美玉眼中流露出了一些瞧不起的神色。
朱从佑眼眶一红,很狼狈的说:“我也是个普通人,我就不能有情绪?”
“我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条人命,我不能害怕?”
朱从佑越说越激动了:“是我想杀他们?是我爱杀人,爱玩弄权势?”
冯美玉稍稍抬眼看他,淡声道:“这些事我理解。可我在意的是,我感觉,你眼中没有我。”接着他闷闷地说,“却有顾琅。”
朱从佑立即激动起来了:“我是君他是臣!他是我辅臣!我还能如何!过去我动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可我如今没有!”
“……这件事,是你在冤枉我。”朱从佑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在冯美玉看来,他此刻又是一副楚楚的动人的样子,很惹人怜。
冯美玉主动移开了视线,他不想再被这张脸影响了。他本可以做个逍遥富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前一个沈子兰已经够他烦恼了,他花了几年才放下。
如今他还要把自己困在这个深宫里,对着喜怒无常的天子。处处讨好,处处迁就。
可笑的是,天子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不可能的人。
“朱从佑,两月有余了。”冯美玉有些戚然的开口,“对我,你主动过一次吗?”
“我感受不到,我与你从前临幸过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冯卓瑜在江南过得如鱼得水,江南四府无人不知我的大名。我原本只需要隔几个月来给你送贡,现在呢?你以为我图你高屋美婢?一官半爵?”
冯美玉看着他冷笑。
“金山银山,你以为我没有?我比你富裕的多。你想做些什么,你也不好跟户部开口吧。我甚至不客气的告诉你,个别户部官员,跟我,比跟你都熟。”
“当然,我也没有违反你的律例。我不会让你难做,你安心。这么些年我在外面殚精竭虑,你以为我是为了住到大内,睡在你的龙床上?我在外面,自有我的逍遥。”
半晌的无言。
雷雨不停,朱从佑靠着廊边站,半边的袍子已然湿了。昏灯下,与干燥的那半边形成了不同的深浅。一阵凉意直往他心里钻。
他完全可以因为这些话,把面前这个人斩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 他舍不得。
他的杀伐果断呢?他的英明神武呢?
哪怕当年顾琅入诏狱半死不活,他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提剑逼宫。
是因为自己上了年岁?失去的东西太多,因而变得敏感起来么?虽然自己也没有活多少年,那颗心却不知不觉中变得苍老了。
他一切的高傲、果决在这个卑贱商贾面前,溃不成军。更讽刺的是,这人还只是个刚及冠不久的毛小子。
“冯卓瑜,不要这般跟我说话。”
朱从佑扯了扯前襟。
“我心好痛。”
冯美玉于他而言,简直像一杯烈酒,而他被迫的灌下这一杯,已然晕头转向了。
冯美玉眯着眼瞧他:“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待我。”
“我也想好好待你,可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有的东西,你似乎并不需要。”
冯美玉灼热的视线投过来,他逼问道:
“我要你那颗热烈的心,你能给吗?”
朱从佑不禁落拓笑了一声:“我竟不知,我还有这种东西?”
冯美玉颓然道:“这些时日里,我每次听到你与顾琅对话,我都好失落。你总叫他滚,言语中都很不顾及,这让我觉得他对你而言十分特别,而你对我永远是不咸不淡,小心翼翼……”
朱从佑莫名其妙道:“你是有什么疯病?一个‘滚’字也值得你艳羡?我是君他是臣,我敢那么对他,是因为有这层关系,他只能忍受。可我不敢这样对你。我小心翼翼,我怕你走,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你若想走,我根本留不住!与任何人闲聊,我都从未如此谨慎过。”
“可你为什么要冤枉我?你还不够特别?”
朱从佑哽咽住了,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觉得狼狈无处遁形。
“你不去可不可以!我将要几个月见不到你。想到你几个月不在,我就吃不下饭。”
朱从佑还站在廊边,狂风将雨水都卷了进来,他形容狼狈,连鬓发也凌乱了。但他似乎已经都不在乎了。
冯美玉盯着那张脸,他想,他应该骄傲吗?
天子为他落泪了。
“你主动抱我一次,”冯美玉还是把语调轻下来,“就让你觉得如此丢脸,是吗?”
他不禁想到了初见时,那个一丝不苟的瘦削背影,想到他苦行僧一般的膳食。想到他大半天都只吃了一碗清粥。
狂风又起,当朝天子就在这风中,那么仓皇的朝他奔来,用力将他抱住了。
一片冰冷入怀,天子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浸透了。瘦削又单薄,仿佛他一松开手,这人就要被风刮走了。
冯美玉从没想过,原来天子是这般的。
“我好贫穷。没有金银,没有灯火,没有宫人,没有热烈的心脏,马上连你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