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时才完全地醒了,却又彻底恍惚了,我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又听见汪春绿的声音继续喃喃地说:“不是亲兄弟,不会管弟弟死活的……”
我不知道汪春绿后面说了些什么,只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嘴里残存的苦味,于是禁不住痴想。
那一筒鸦片烟,烧得迷迭、堕落,烟笼雾锁,不光锁住了梦,整个人都是惺忪的。我陷入了一种迷茫与欲望交杂的情绪当中,忽而明白他是管我的。
也许不只是管。
谁能说白天发生的现实一定是真、夜晚制造的梦境一定为假呢?我感觉自己坠入了真实的梦境,情人之间的亲昵在梦境中复苏,我在梦里看见了我哥的真情流露。这是我清醒的时候看不到的。
第36章 明明你也很爱我
我以前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在南汀浑浑噩噩过了三年,有时候觉得自己光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时候又觉得活着是为了等死。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了。
这个早晨,我听见窗外的鸟啼,汪春绿的喃喃细语,门外走廊纷纷沓沓的脚步声……我不是从梦里醒过来,我是从梦里活过来。
吕新尧比我想象中更加关心我,我确信这一点。我记得半梦半醒间从他掌心里舔走的那一粒药,他柔情的神色和举动与之前在星河的时候判若两人,这样的区别令我哥变得可疑。
我跟毛林当骗子的一年当中,经常目睹他行骗,他能够将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情说得有板有眼,但那时却仍然穷困潦倒。毛林是靠广结善缘发家的,挣到第一笔钱的晚上他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毛林说,他在穷则思变的时候思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寺庙里的大佛一句话也不说,却能有那么多人信奉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毛林教导我,因为骗人不需要能说会道,“这叫‘对人不对事’。”——什么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只要人对了,哪怕他放个屁,你都觉得是香喷喷的。
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想起来,却忽然开窍了。吕新尧对我而言是什么?他是我哥、我的观音和水鬼,人神鬼都是他。
我开始思考一个我从前不敢、也不会想到的问题:吕新尧会不会撒谎?
如果他会,他骗过我吗?比如我在南汀遇见他是不是巧合,他为什么来南汀?他说有事要办,是真的吗?
这个怀疑毫无根据,就像考试的时候做一道证明题,没有条件,也许题目本身就是错的,可我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就为了得到那个迎合心愿的答案。很固执,很自作多情。我太想要我哥了,想要吕新尧,比来到南汀之前还要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想。
我和我哥一定还会再见面的。这是我的预感。
在之后的几天,每当我独自走在路上,我总会忍不住盯着一个角落发呆,出神地想:我哥会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我们的碰面设想了许多不同的地点和情形,他会对我说什么,我应该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我哥的真心话。
我从星河出来,站在路边盯着对面的红绿灯和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潮时,脑海中也在进行这样的想象。我想象我哥出现在对面,朝我勾了勾手指头,然后我跑过去,因为听话,他奖励性地抚摸我的脸和下巴。
绿灯只有十六秒,这个时候的街道上很拥挤,过路的人摩肩接踵,一发呆就容易淹没在人群中。但我还是发呆了,我哥逆着人潮向我靠近的时候,我呆立在原地,脑海中的幻想被迫中断了,随后我感觉到我哥手掌上真实的温度。
只有小孩过马路才会有大人牵着,或者热恋中的情侣。我不知道我哥把我当成哪一种。
过了马路,吕新尧松开手,对我说:“以后过马路的时候不要站在路边发呆。”
我把手指收拢在掌心里,不让风吹凉了,话没听进去就点头,心里想:今天不是巧合,他是来找我的。
吕新尧又说:“也别盯着我发呆,看路。”
我问,哥,我们去哪?
“去吃饭。”他说。眼前的道路一直延续着,通往麟江。
在南汀,我和我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他夸耀麟江夜市的美食小吃。吕新尧还记得我最喜欢桂林米粉,他坐在我对面,米粉、小笼包和豆奶在桌上冒着白雾,我怔怔地咀嚼着包子,一口一口,咽下烫舌的豆奶,又一眼接一眼地隔着热雾偷看我哥。
我想起许多年前这一幕曾经发生过。那时孟光辉还没死去,正在孙月眉身上努力耕耘自己的小儿子,我跟我哥一起吃早餐,也是这样边吃边偷偷看他。我正处于换牙的年纪,吃东西慢吞吞的,怕我哥嫌我慢不等我,每次看他快吃完了,就把包子一股脑塞进嘴里,如果是米线或面条,就撒谎说我吃饱了。
后来我无意中从孙月眉那里听说,我哥在抽条拔高,需要补充营养,多吃一些。我是个马屁精,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每次吃早餐之前,我都让我哥先分走一半。
“孟梨。”
我的回想被吕新尧的声音打断,我回过神,望向他的时候,眼皮忽然跳了一下。我和我哥不是亲兄弟,但我们之间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应,仿佛流动在血液里,他话未出口,我就心神不宁,提前感知了。
吕新尧说:“孟梨,我要离开南汀了。”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但我掩饰不了自己的忐忑和慌张,筷子在嘴唇上重重戳了一下,马上有血。从我哥的眼睛里我感觉到那一瞬间的疼痛。
“哥,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吕新尧深深地注视着我,用纸巾压住不祥的血光,然后点了头:“对。”
这些天的设想和对白倏忽之间全都作废了。我没有说话,眼睛也不敢眨,眼泪蓄在我的眼眶里,一眨就要掉下来。可是我哥不放过我,就像要逼我哭出来,接着问:“不问我什么时候走吗?”
这个问题真像一把刀子,把眼睛割疼了,我忍不住,眼泪像流血那样流下来。我把头低了下去,对他说:“你别告诉我。”心里想,你不告诉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那你就一直没走,永远不走。
三年的时间,吕新尧好像变得更好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答应我不说。
“晚上下班早点回去,不要喝酒。”我哥耐心地交待我一些事情,还报给我一串数字。我下意识地记下来,默背的同时听他说:“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一直都没说话,吕新尧是我哥,他那么了解我,知道我都记住了,也一定忘不了。可既然他那么了解我,应该知道我做不到。他要走,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是了,我想起来,他不能带我走。他说过的,他会娶别人。已经娶了罢?
能让我和我哥相依为命的家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回到南汀的筒子楼里,吕新尧难得地逗留了一会儿,用最后的一点时间履行哥哥的职责。
我上铺的床板上有一根突出的钉子,就在那对眼睛斑纹的正中间,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看见它生锈的尖端指着我。这种与死亡有关的危险因素经常让我感觉到生的希望。
这根钉子藏得那么隐蔽,我哥只是第三次来这里,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经过吕新尧的处理,它冒出的尖端缩了回去,用手一摸,竟是光滑平整的,与床板融为一体了。
他明明关心我,却仍然要离开我。我望着我哥,忽然想明白了:他根本不关心我活得好不好,只关心我能不能活下去。
吕新尧做完这一切出门的时候,我扑上去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后背,无声地抽泣。闭上眼,感觉这一天是一场噩梦,我盼着它快点结束,赶紧醒来就好了。可是又怕它结束,一旦噩梦没了,梦里的哥哥也没了,那我还剩什么呢?
吕新尧等我身体的颤抖缓和了,转过身把我按进怀里,他摸我的头发,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静静地流淌在他的抚摸间。
“乖一点。”他说,不知道是对谁,“你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