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方晟杰才十九岁,但是已经很懂事了,赶紧说:“哥你最近上班这么忙,我一个人待着就行,不用非得陪着我。”

樊若兰有点心疼方皓:“你说你们单位也真是……唉,这么忙,不多找一个人顶顶啊?”

方皓无奈道:“没办法,只能庆幸她不是暑假流量高峰期走。”

樊若兰安慰他说:“累了就歇会儿,我知道你想做的最好,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

方皓“嗯”了一声,看樊若兰那边有人叫她,他抿着嘴笑了笑——看来最近妈妈的感情生活还挺丰富。他打心眼儿里为她开心。

樊若兰先走了以后,电话上就剩下方皓和方晟杰两人。方皓想起来,问他:“晟杰,你是什么时候的飞机回来,落哪个机场啊?买好票了吗?”

方晟杰早说:“早买好了,落你们机场,嘿嘿。”

方皓去一旁拿出了笔:“航班号和时间给我一下。” 方晟杰小小年纪就出国留学了,经常飞国际长途。每次方皓都会问到航班,然后默默在手机上追踪着,刷新直到航班落地。这么多年早已成习惯了。

方晟杰翻了一下手机,说:“ca 1462,9月29号,晚上七点五分到大兴。”

方皓在纸上写了下来,然后有点惊讶地问:“买了你生日那天的票呀?不在深圳和你实习的朋友一起过生日?”

他弟弟在那边笑:“30号我北京高中同学聚会,所以想提前一天回来。我跟深圳的朋友就提前庆祝了。”他说完了不忘补充一句:“哥,你可别给我买蛋糕什么的,最近我减脂呢。”

“那……”方皓停顿了一下,“你想要点啥啊?”

“我什么都不用,都挺好的。”方晟杰很体贴地说。

方皓叹了口气:“哎,好吧,那我可看着办了。”

兄弟两人聊了两句就挂了,因为还有不到一礼拜就能见到面了。

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方晟杰长大得太快了,不但个子一下子就赶上自己了,为人处世也成熟了很多。他在英国留学,学的是金融数学,早就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还自己在深圳找到了实习。他也知道,对方是到了这个年纪,眼界心境一下展开,辽阔如高空飞行时望到的地平线。而跟方晟杰的生活比起来,他的生活像不断重复循环的慢生活电影。他也知道,在父母有方皓的时候,他们家经济状况只能算普通中产。父亲是会计,母亲樊若兰是一所高中的英语老师。也就十年的功夫,父亲和母亲都跳槽离职,尤其是樊若兰在一家新开的国际学校的管理层任职,家里一下有了很多闲钱。所以,当十五岁的方晟杰说我想出国留学的时候,他们家有了那个底气资助他。樊若兰曾经某次深聊到午夜的时候问过方皓,你介意吗?晟杰是幸运的那个。方皓想了想,说,我当年成绩也没那么好啊,想出国也出不去吧。

他又说,为什么会介意,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我比晟杰,多了爸的十年。

其实,他还有很多其他幸运的原因,他没跟樊若兰说。比如,再散养的父母也会对子女有所期望,有了方晟杰,他肩膀上没有任何压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想爱的人。又比如,方晟杰是个小太阳,放在谁身边都暖暖的。工作压力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他逗逼两句心情就会变好。

和前男友路家伟分手的真正原因,方皓都没敢告诉过樊若兰,他觉得丢人。可是他告诉了方晟杰——自此之后,方晟杰拒绝以全名称呼路家伟,只称呼他为“渣男”。

方皓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晟杰,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

方晟杰当时十七岁,初恋过一次,无果告终,可是他看着方皓的眼睛,问他:可是,这个人是你的男朋友,他让你难受了,却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不就是他的不对?

方皓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也是,事情也许就是那么简单。

第15章 告别

陈嘉予这周排班排的轻松,有两天都只飞了三小时。他刚回到丽景没多久,就接到常滨电话,请他出来喝酒吃饭。

香港迫降一事之后,陈嘉予是事件主角,公司给了他很多的好处,把他一屁股按牢在现在的位置。而当年四十九岁的老机长常滨曝光没他多,公司也没有太多的表示,所以两个月以后,他被高薪挖到了海航。他知道常滨有个读高中的宝贝闺女,常滨两口子有意送她出国读书。他去别的公司多挣点钱,接一些不那么累的任务,自然是好的,他也为老搭档高兴。

也许是因为到了海航,常滨就驻首都机场了,跟他的交集越来越少,两个人有些疏远了,算起来得有一年多都没再见面。所以,如今接到常滨的短信,他喜出望外。

常滨约他去的一家家常菜馆,他先到的,点了几个凉菜。

陈嘉予到了以后,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老常。太久不见了。豆豆最近怎么样?”常滨的女儿常艾容小名叫豆豆。

常滨笑了笑,说:“挺好的,正准备出国留学的申请呢。她说她刷微博能看见你呢,让我叫你多发发微博,你有好多粉丝。”

陈嘉予有点不好意思:“有意思的内容没法发啊,我还想直播教大家开飞机呢。这能发么这。”

两个人闲扯了两句,点了菜,等第一个正菜上来的时候,常滨给陈嘉予满上了酒,说:“嘉予啊,我这突然把你叫出来,也是要跟你说个事。”

陈嘉予听他的语气,以为是要求自己帮什么忙,赶紧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老常你可别客气。”

常滨苦笑,否认说:“不是这个。我要退休了。”

陈嘉予是确确实实的没料到,第一反应就是:“公司怎么了?你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

常滨摇摇头:“不回来了。也不去别的公司,就是不想干了。”

“滨哥……”陈嘉予猜也猜不到,常滨请他吃饭是这个,此刻他再会说话也想不出说什么好了。惋惜?对方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仔细思考过所有的可能。祝贺?常滨曾经是带陈嘉予出来的老飞行的兄弟,他做事非常严谨,是陈嘉予认识的最爱飞行、最会飞行的人之一,手持多种机型的执照,除了空客之外还能飞embraer-175和庞巴迪,还有几类小型飞机如塞斯纳的执照。民航的机长飞到六十岁还不退休的大有人在,他知道常滨的飞行生涯远远达不到世俗意义的完美。所以祝贺的话,他说不出口。

良久,陈嘉予开口道:“是不是……还是香港的事情。”

他凭直觉猜的。果然,常滨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席间突然沉默了。常滨喝了口酒,说:“嘉予,接下来的话,我没跟别人说过。本来我想谁也不告诉,但是我马上退休了,就打算跟你直说了。香港之后,我小半年没再飞过,你应该也知道。表面上是因为换公司走手续,其实是因为我需要适应。后来我恢复飞了,这两年我发现,我越来越抗拒这件事。一切正常的安全飞行时间我没问题,但是稍微出一点小的故障,小的问题——再小的问题,我都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坏结果,我做不了决定,我怕这次的决定没法把我们带回香港的陆地线。”

“两个月前,我飞香港到新加坡的一个航线,起落架灯出了点故障,我以为是前起落架放不下来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必死无疑了,在香港迫降那天,老天实现了我所有的愿望,之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甚至开始想,还好我给豆豆留遗书了。”

陈嘉予压抑着声音,问:“后来呢?”

常滨说:“还好那天不是我主飞,主飞的机长拉低空让地面帮忙检查了,才确定其实就是灯泡坏了,起落架没事。但那次以后,我再也飞不了香港了。我试过跟心理医生聊,他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就多休了两周的年假。但是我解决不了,曾经——你也知道,飞行就像我的一呼一吸一样。现在,我开始厌倦这件事了。”

陈嘉予接下他的话:“你喜欢飞行的时候,他是可以控制的事。你努力半辈子,学到了所有飞行员该学到的东西,练熟了所有飞行员该练熟的技能。然后你发现,这件事,他不可控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要听不清。常滨的心情,他太懂了。因为他们共同经历那极度的恐慌,共同背负过肩膀上让人窒息的238条生命的重量。他们一起,努力把理性从恐惧中剥离,一个接一个检查清单,排查故障,一个接一个做决定,一起看着仪表降高度度秒如年。

常滨看他的眼神有些痛苦:“其实,嘉予,这两年本来有机会多见见你,但是,那时候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件事的影响——看到你,我就想到当初。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陈嘉予的手一下就颤抖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个人奇迹生还后,那么多一起接受的采访,却没有聊过当年的经历。但是之后每一次飞行的谨慎,每一次遇到故障时的恐惧,陈嘉予从未直说过,但是他知道常滨都懂。他知道他懂,可是他没有主动问过常滨,你感觉怎么样?还会想起当初的事吗?也许是碍于面子,也许是出于一种侥幸,常滨比他经验更多,他一定接受得比自己更好。可是他不知道,常滨也这么难受,比他还更难受。如今想起,他当然不怨常滨这两年的疏远,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没能早点伸出手。

最后,他只能说:“别这么说,滨哥。三年前的416,能跟你搭班飞,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果心里觉得过不去,以后都不见我也行,只要你心里好受,怎么着都行。”

常滨赶紧说:“那是最开始的时候。现在好了,退休了,我也调整的差不多了,以后天天到你眼前晃。”

陈嘉予勉强笑笑。

这一顿饭吃的五味杂陈。虽然,最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但是陈嘉予知道常滨的坦白挖掘出了他心底隐藏很深的不安。416号航班香港迫降这件事,注定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坎。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迈过去了,但是它又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