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委蛇记 周不耽 2931 字 12天前

“我娘说,你们是北边逃出来的奴隶!”拖着鼻涕的小孩们叉着腰,极其傲慢地冲他呵斥道,“把衣服剥了,让我们看看你身上的黥印!”

他一语不发,垂首搓编着藤条。小孩们见他不理,吆喝着跳进来,一脚一个把他大半日的劳作尽数踩烂。他忍着怒气,攥着拳头,站起身来,转身便走。身后小孩子们拍着手哄笑道:“龟儿子缩头跑啦!他不敢应!**生的龟儿子!”

他的热血“呼”地冲上了卤顶,猛地扑向了那群孩童。他并不比他们高大年长,但挥拳之间有股生死不顾的狠劲,一阵烟尘飞扬、泥淖滚溅后,顽童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

他也挨了许多拳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揩去淌到眉心的血,余怒未消地低吼道:“我娘是尊贵的公主!我父亲 是天下最强大的诸侯!”

他始终谨记着自己是个贵族。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没有想要动用自己的剑。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那柄宝剑是尊贵的,因为隐麟匿彩、备而不用,更显出有别于匹夫之勇的尊贵来。

但他不能不忿恨于自己的弱小,无端端让母亲遭受这样的折辱。在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之后,他便暗自起来练剑 用那柄唯一能代表他尊贵出身的宝剑。

他把这短短的七招反反复复练了十多遍。又扎四平马,拳从腰发。腿弯酸得发抖,掌上新愈合的水泡又破裂了,被汗水一蛰,像被铁钎扎着。他抬手拭去睫毛上的汗,只觉得非常快意。影子映在青石板上,月光将他的手足拉得分外地长,让孩童一瞬之间长大成人。

……终有一日,我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慢慢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憧憬着。

我会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我足以用它保护母亲。

他沉浸在遐想中,忽然听到了房内传来了器皿碰撞的响声,紧接着一句低声的咒骂。

他背脊一冷,那声音并不来自母亲。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走到母亲的房门前。正撞见一个男人只着一件犊鼻 ,赤裸的皮肉上油汗涌动,系着衣带,晃晃悠悠从屋里走出来。

孩子如堕冰窖,僵立原地,全身寒毛却噼里啪啦爆裂出火星。

陌生的男人挤起红肿溃烂的眼眶,冷不防看到伫立在阴影里、闪耀着一双碧眼的小孩。他吓了一跳,讪笑地走过去:“喂!你在这里干什么?”走近几步,才发现他手内握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男人骇然,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拿来给我!”

孩子兀自呆站着。他听到了房内母亲洗濯的声音,犹自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只望见男人抢身朝他扑来,脚下却被箩筐一绊,轰然撞到他身上。

潮热腥臭的肉体天崩似的倾轧下来,整个地掩埋了他。油腻酸臭的汗味窜进鼻腔,叫人发呕。他惊恐地挣扎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剑尖已然插进了男人的心口。

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男人伏在他身上痉挛着,慢慢地僵冷了。

孩子费尽全力,哆嗦着从男人身下爬出来,兜头满脸的汗和血,迎面正对上房内听到响动、含笑掣着一只油灯来望的母亲。

她猝不及防的尖叫听起来十分遥远。美丽的蓝眼睛恐惧地望着自己提刀浴血、如鸱 般不祥的亲生儿子,惊惶地诘问他作了些什么。他隐隐约约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提到一些关于“谶言”“恶獍”之类费解的字眼。而他浑浑噩噩,茫然不知身处何地。脑中竟只能迟钝地想到,他心爱的宝剑终究是开锋了。

在这个荒唐的夜里,用这般污浊卑贱的血。

*獍:又名破镜。古书上说的一种像虎豹的兽,生下来就吃生它的母兽。

第36章 又见故人

雒易扶着疼痛欲裂的头从榻上坐起身来,游目四顾自己身处之地。这是一间简陋的民居,散放着许多藤箧和医书。余晖映入窗牖,给粗制的器物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泽。

他略一沉吟,跨步往屋外走去。庭院里晾晒着各色草药,篱笆往外是萧疏山林。这茅屋兀兀然静处其中,像个远避人烟的隐居之所,还像个花妖狐魅化出来勾留行人的幻境。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而他自检伤体,虚弱得和个婴孩仿佛,恐怕走不出一里山路,就要葬身于狼吻之中。雒易进退逡巡,却听门环一响,有人施施然迈进庭院来 不是沈遇竹,甚至不是斗谷胥。来人一身素白的曲矩深衣,笼着件纤尘不染的鲁缟轻袍,姿态甚有流风回雪之轻逸。撞见雒易,微微一怔,失笑道:“竟是你!”

听起来,他并非此地的主人,却显然认得自己。雒易不动声色,拂了拂石凳坐下,借以掩饰自己孱弱的伤体,一面以深沉从容的神态,凝视着眼前面貌娟好的不速之客。来者趋步上前,一双妙目亦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雒易,坦率得几近失礼,笑盈盈道:“怎么,暌违三年,贵人已忘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