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488 字 9天前

宋守节将戒尺递给一个内侍道:“你替我打!”那些少年的家世虽然显赫,但到底都是外官,内侍并无多大顾忌,当即一个个剥了裤子,劈劈啪啪抽将过去,十几个人却是好一会儿才打完。有几人挨不住疼痛,也抹起泪花来,只是不敢向薛崇简那般惊天动地地喊叫罢了。

李成器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睑,让自己的眼睛回避开这惨烈的刑场。他甚至祈求老天让他在这一刻成为聋昧,耳不听五声之和,目不别五色之章。

宋守节负着手,待板子打完,向那些少年道:“今日不讲新书,回去将昨日所讲抄写五十遍。”那些少年虽挨了打,好在只是皮肉痛,并不妨碍走动,抽搭着鼻子相继出去了。宋守节轻叹口气,向周围内侍道:“你们且下去,我与殿下说几句话。”

殿中只剩下师生两人,讲案前的铜鹤薰炉香氲袅袅,龙涎的红光从镂空的连绵鹤翎纹中漏出,隐约照亮了李成器落寞伤怀的脸。他黯淡的眸子笼了一层雾气,尽是与年龄不符的倦怠。

宋守节心下一痛,知道自己矫枉过正,伤到了这些纯良孩子,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原本想一点点潜移默化教授给太子的道理,只能用这样暴戾的方式,让他最快最深地记忆。宋守节躬身道:“请殿下入座,臣今日单独为殿下上课。”李成器淡淡望了宋守节一眼,顺从地一步步走上滇白玉石阶,他的腿股如灌铅般沉重,费力地向上挪动。

宋守节站在讲案前,凝望着李成器,将一卷礼记缓缓合上,道:“殿下可是在心中埋怨臣蛮横呆板,甚至不通人情?”李成器轻轻摇头道:“孤不敢,先生这样做,一定有您的道理。”他顿了一顿,还是轻声道:“孤只知道,那板子就是打在孤身上,也不会让孤如此难受。”

宋守节点头道:“殿下天性纯善仁爱,不愿他人替自己受过,这是社稷之幸。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庶人犯错,误一身;吏守犯错,误一郡;为君者犯错,则会误一国。所以《诗》中有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李成器口中默诵: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点点头:“孤明白了。”

宋守节又道:“臣还想奉劝殿下,不要对身边的人太好,近到您的兄弟姐妹,远到将来的臣子宦寺宫女妃嫔。”

李成器讶然抬头,奇道:“这是为什么?先生教过孤如保赤子。”

宋守节嘴角掠过一丝略带怅惘的微笑,耐心道:“那是对苍生百姓,对殿下看不到的人。像殿下,陛下这样的身份,若是表示出宠幸什么人,偏袒什么人,就会为他招致天下的嫉恨、谤言、阿谀、依附,这些都能杀人,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意思。”

李成器只觉自己的心越来越重,压地肺腑生疼,摇头道:“孤不明白。”

宋守节道:“当年章怀太子被废黜,东宫一干侍臣皆遭刑处,章怀太子最宠幸的赵道生高政等人被杀,洗马刘纳言等皆遭贬斥。殿下若不想让今日这些陪您读书的少年们,成为明日的高政,就不要对他们太好,更不要让他们察觉出,您喜欢谁,欣赏谁。”

章怀太子,他的二伯,这是他们家,也是整个大唐的禁忌,李成器不解为何宋守节今日有胆子提起这个名字来。李成器坐在空旷的崇福殿上,看到殿外幽幽的雪花飘落,浑身阵阵发冷,低声道:“先生重责花奴他们,就是为了告诉孤这些道理吗?”

宋守节硬起心肠来,缓缓点头。

第八章 复道交窗作合欢

李成器从崇福殿中出来,快步向寝阁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可是快临近时,脚步却不由自主放慢了下来。如果花奴已经回家了呢?——他要回家并不必非等薛绍来接,太后为了让女儿入宫方便,将门下省旁边的修书院赐给太平公主做内宅。也许姑姑进宫了,花奴就找妈妈去了。

花奴的步子比他小很多,但是这皇宫,这天下,对他是自由的,花奴可以随时自由来去,而他只能永远等在这既空旷荒凉又逼仄窘迫的东宫里。李成器琢磨不出心内的那一份酸楚,是因为花奴,因为宋先生的话,还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有见到爹娘了。

守在寝阁门前的内侍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他一番道:“郎君……没事吧?”李成器略带倦意的一笑,这内侍想是见到花奴挨了打,怕宋守节连自己也打,他摇头道:“花奴……走了么?”那内侍笑道:“薛小郎君回来就一头扑在床上,拉了屏风谁也不让进去。尽在里头捶枕头哭着喊着要回家,却也不说让驸马和公主来接。咱们都奇怪,他到底是回不回呢?只好等郎君回来,您说,要派人去请公主府上的人么?”

李成器怔了怔,心却像是被雪后初晴的阳光照耀,天地都在发亮,让人将阳春抱个满怀。他笑道:“不必了,你去取些消肿止痛的药来。”

薛崇简虽是满腹委屈地喊着要回家,却总觉得表哥还没有跟他说好话安慰他,心下不甘,回到寝阁哭一阵儿歇一阵儿,等了半晌仍不见李成器回来。他屁股上的疼痛稍稍减退,转为又麻又胀的感觉,不似方才那般激烈。他哭得哭不动了,李成器还没来回,忍不住爬到床边,用指头将屏风相接处戳开了一条缝,趴在床上一边习惯性地抽搭鼻子,一边从那条小缝儿向外张望。

他等得眼睛发瑟,忽然看到缝隙外的狭窄天地陡然换了颜色,一团紫色渐渐靠近,一小块白玉底下挂着个小小的黄绫袋子一晃一晃。他立刻醒悟过来,这是李成器的袍子,那袋子便是他腰间玉带所配的鱼袋,赶紧哇地一声又喊叫起来:“我要回家!爹爹怎么还不来!”

李成器忍着笑拉开屏风,薛崇简忿忿地望了他一眼,立刻将脸转向里边,虽还呜咽着,却不再高声喊叫了。

李成器除了靴子爬上床去,将屏风带上,拍拍薛崇简的肩道:“花奴,还疼得厉害么?”薛崇简呜咽着只是不理他,李成器见他已将裤子穿上,有些不放心,揭开他的袍子,小心将夹裤褪下查看他伤势。经过这一阵儿的凝血,原本只是通红的笞痕显出数处发紫的暗红色,还泛起点点紫痧,比上一次那十下戒尺重了许多,李成器心中狠狠一疼,轻声道:“对不起,是表哥不好,表哥给你揉揉。”他只将柔软中衣给薛崇简罩上,又抖开被子盖住他,手伸在被中缓缓为他按揉痛处。

薛崇简忽然拉起被子,连自己的脸也罩住,李成器笑道:“这样会捂坏的。”他强行去拉被角,却被薛崇简死死拽着。李成器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薛崇简出来,便缓缓在他身旁躺下,轻拍着被子下的表弟,道:“其实,表哥一直没对你说,表哥也很怕早起去上课,尤其是冬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