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紧拽住的被子稍稍松开了一点小角儿,也不知是憋不住要透气,还是在听李成器说话。
李成器道:“所以,今天花奴是替我受委屈了,表哥赔你什么都行。你要是不回去,今天一天表哥都陪你玩,不做功课了。”
薛崇简的肩膀稍稍一动,这个诱惑极大,他内心痛苦挣扎,仍是觉得这个时候妥协很没面子。他等着李成器再开些更高的条件出来,等了半日,不见李成器出声,忍不住转过脸来,偷看了李成器一眼,见李成器托着腮望着他微笑,不禁一怔,气道:“你笑什么!”
李成器笑道:“我在想,这被窝真暖和,要是冬天能一直睡觉,一直躺在里头该多好。”薛崇简哼道:“阿母说,松鼠才能冬天一直睡觉。”李成器叹道:“能做松鼠也不错……”薛崇简忽然领悟道:“当了松鼠就不用上课了!想什么时候起床都可以,白天就只玩,吃松果,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李成器眼中也显出憧憬来,点头道:“冬天就做一个暖暖的窝睡着,等溪水里的冰都融了,流水潺潺地响,我们才醒过来。跑出去一看,池塘边已经长出了茸茸的嫩草,太阳就像金色的绉纱一样,拂得身上痒痒的。我们可以一直往北边跑,跑到突厥去,看大队的骆驼在沙漠里走,看突厥人在马背上跳舞。或者一直往南,去看看桃叶渡的桃花,乌衣巷的燕子。”
薛崇简没听说过桃叶渡和乌衣巷,家中突厥的舞妓倒是有几个,奇道:“突厥有松鼠么?”李成器摇摇头道:“不知道……”薛崇简笑道:“没有最好,我们去的最早,我就是松鼠皇帝,你就是松鼠皇后,以后别的松鼠去了,都要听我们的号令。”李成器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就想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忽然记起他屁股上还有伤,抬起的巴掌又生生收住了。刮了一下薛崇的鼻子笑道:“我是男的,才不做皇后,我也不当皇帝,只要当个快快活活的松鼠就好了。”
薛崇简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做了松鼠,是不是就只能吃松果了?”李成器想了一下道:“是吧。”薛崇简皱起眉头道:“那不好,我还要吃酥山饆饠炙羊肉炙鹧鸪……”他乌溜溜的眼睛一亮,笑道:“不如这样,我们白天做松鼠,不用早起上课,不用挨打,晚上就做回花奴和表哥,还能吃好东西!还能和阿母爹爹在一起!”
李成器一寻思,他这主意当真占尽人间好处,扑哧一笑。
薛崇简今早本就没好生吃饭,提起吃的来,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下。李成器从怀中摸出今早上包的那块饆饠,递给他道:“要不要吃?”那饆饠外头洒了许多芝麻,烤得酥脆,里头用蔗糖牛油和了碎胡桃、松子和榛仁,薛崇简一向喜爱,一把夺过吃起来。
李成器笑着为他拈去嘴角一粒芝麻,道:“你不生表哥的气了?”薛崇简这才想起来,犹豫道:“还有点……那老头儿打得我疼死了,我明天不要上学了!”李成器想了想道:“好,你在家玩儿几天,以后还来陪表哥上学好吗?表哥上学的时候,也很想看到花奴啊……”
薛崇简原是打定主意,第二天不上学了,谁知第二日翰林院传来话,说讲官宋守节有事,停课三日。薛崇简好不开心,心中暗暗想,说不定是阿婆生了那老头儿的气,罢了他的官,顿时觉得天地一片开阔,生命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欢喜,又央着母亲带自己进宫找李成器玩耍。
雪后初晴,积雪却并未化,李成器喜爱雪景,院子里的雪不让内侍们扫去,宫人们走路都绕着回廊,留下一大片未经踩踏积雪。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闪耀着银箔一样的光辉,犹如婴儿的肌肤,洁净的让人赞叹。
薛崇简和李成器又堆起雪人来,薛崇简说堆他们两人骑马的样子,结果光是一匹马就堆了半日,还只是个肥白的有四条腿的东西,说是马也可,说是猪也有些像。那些宫女们白日无事,也都来凑趣,一个拿来块锦缎子做障泥,一个翻检些贴坏的花钿做杏叶,将那“雪马”装扮地花里胡哨五颜六色。
一院人正玩得开心,一个内侍来到院门口,躬身低声道:“郎君,宋先生求见。”李成器和薛崇简同时回头,一眼看到拱门处站着青色长袍、头戴短角幞头的宋守节。
薛崇简但觉天地忽然又阴暗下来,惊道:“不是说今天不上课么?”李成器只觉有些宋守节的打扮有些异样,往日进殿,宋守节总是端端正正穿着深绿官服,腰配九銙银带,长角幞头银线鱼袋一丝不苟。今日被这身粗布青绵袍一裹,腰背微微佝偻,显得臃肿寒酸,全无往日清贵儒雅的气度。
李成器慢慢举步走到宋守节面前,无意识地踏坏了一地晶莹的琼瑶。宋守节的呼吸在眼前氲成一团团潮湿的白气,他眼中有惋惜,不知是惋惜自己,亦或是惋惜这片仅存的干净天地。他自嘲地微微一笑,身形有些艰难地向李成器跪倒叩拜,口称:“臣叩见殿下千岁。”旁边的内侍垂着眼低声道:“郎君,今早宋先生已经被罢官了。”
李成器又向前走了两步,腰间是姑夫薛绍新送他的蹀躞七事,随着他的走动碰击出轻轻的叮叮声,这声音他本是从未听到过的,可是现在太安静了,他心中奇怪,为何别人也都像自己这般安静。
宋守节在三日前就预料到了自己的落局。
太后听从鱼保家的建议,在洛阳宫门前设立铜箱,令天下人皆可投书颂谢皇恩或毛遂自荐,遇到冤情也可以诉冤告密。于是告密之门向天下官民们敞开,从今年三月开始,数以万计的人从中原和南方涌来,朝铜箱里投进他们的内容芜杂的书信,清理铜箱的内侍发现书信的内容从来都是以告密与申冤居多,宫外的仇恨、阴谋和冤屈第一次能通过如此便捷的方式直达紫宸殿。
从中得到启发的太后又颁布旨意,凡告密者不问职业、尊卑和身份都可以适时谒见太后,外地赴神都告密的百姓,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礼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如果谁的密奏有益于江山大计,都可能擢升为官,如果谁的密奏有误无实,一律免于问罪。
有几个因告密而得到太后赏识,平步青云得到官位的人,他们的名字是: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他们原本是波斯胡人、死囚和县官,现在他们共同的身份是司刑寺的官员。
仇恨与猜疑,残忍与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全国,每日都有数百甚至数千人披枷带锁被投入牢狱。人们认真检点自己的每一句言辞,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杀人者兴奋不已的神经。只有灾难来临时人才格外明白生存的重要,与活着相比,信念,法典,伦理,道义都变得无足轻重。太后是有意让天下官员都抖抖索索地为活着奔忙。
自然也有人反对,反对告密铜箱的大臣分或被周兴来俊臣等人构陷入狱,或被罢官流徙。像宋守节这样官位不显年龄又大的清寒老臣,大约来俊臣也是觉得他不值得一杀,罢官了事而已。
李成器将宋守节请进了殿,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抓住自己腰间垂下的鱼袋,那里边是象征他身份的玉鱼符。这玉做的鱼符举朝只有一枚,太子可以用它向皇帝上疏,无论正确与否,皇帝必须接见。自从他配上这块玉,它就成了一样最平常不过的摆设,犹如他这个可有可无、躲躲闪闪的太子——可是他的老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