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1 / 2)

剧烈 逐鹿三更 6329 字 7天前

不久前,海中定了个新规矩,要求学生周日晚上来校晚自习。封梧提前两个小时走进了教室,他享受提前达成指标带来的、有准备的充实感。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放眼望去,一排排空荡的桌面上,只无声堆叠着几摞书。

封梧开了灯,越过因无人而显得格外宽敞的过道,脱下校服外套挂在自己的椅背上,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落座时,他下意识往左侧看了一眼,没有看到支着脖子、闷声对着窗外的楚纵,只看到一面被尘埃斑驳的、紧闭的窗。

窗外的天空压下铅黑的阴云,像不堪臃肿的赘肉,膨胀出不祥的崩塌感。

封梧并未对此感到在意,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从来把自然现象和人事撇得很清。他稍作整理,从课桌中掏出一本辅导书,接着上次那一页写了下去。

随着时间过去,陆陆续续有学生抵达,进了教室。鲜活的人气随之涌入,将空旷的空间窄出一派熙攘。

此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场车祸的消息席卷教室,传入了封梧的耳朵。

卡车、学生、碰撞。

封梧只隐约听到几个字眼,但他并不打算参与话题。

生老病死,到底不过一个死字,他没有活到底,无需考虑到底的事。

即使考虑了,也终不过一句唏嘘。而他奉行的、简洁的生活无需太多无谓的唏嘘。他承认,归根究底,他身上流着和他父亲一样受人鄙薄的、趋利避害的血。

封梧无动于衷地坐在远处,继续在题干上划线。他的笔握得很稳。

做完一整面的题,他抬手瞟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下午五点三十二分钟。是往常楚纵来校的时间段。

可楚纵还没有到。

他往身旁的座位望了一眼,确定那里还是空的。

他收回视线,脑海中忽而闪过方才听到的、破碎的字眼。模糊的字眼积聚成一辆漆黑、怪异的卡车,高速滚动的车轮碾过一地的碎玻璃,拉出两条漫长的、脐带般的血红轮胎印。

他低头看去,在鲜血淋漓的碎玻璃中看见了楚纵的脸。

他想起出门前,他曾敲响楚纵的家门,询问楚纵是否要与他同行。楚纵以自己还没吃饭拒绝了。

而车祸的消息是十多分钟前在教室里出现的,与楚纵平日里的出发时间基本吻合。

封梧持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他闭了闭眼睛,在心中告诫自己,楚纵有一万种可能迟来学校,却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和一辆卡车相撞。

既然过去十几年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可是车祸是蛮不讲理的。

他又想,那一万种可能都无关紧要,只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致命的。

他感到手臂的肌肉神经质的痉挛。

他豁啷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与大理石地面擦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刚刚谈论车祸的一位同学面前,询问了车祸的详细位置,连校服外套都没来得及带上,就匆匆冲出教室。

……

楚纵今天出门晚了些,走到距学校大门百来米处时,他用余光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转过头,看见封梧正从他对面的人行道飞奔而过。

封梧不分季节地穿着一件白色长衬衣,将他那两条腿迈得无比用力。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他避开过路行人的姿势既莽撞又狼狈,让楚纵想起双目失焦、横冲直撞的候鸟。

楚纵不由得心生纳闷,晚自习马上就开始了,封梧这时候跑出去干嘛?看着还怪火急火燎的。

抱着好奇,他隔着一条街叫了封梧一声。

封梧猛地刹住脚步,转头时连着半个身子都别了过来。

那一刻,他面上尚未收敛的表情另楚纵无比难忘。

那是一张近于暴怒的脸,往日平顺的眉毛锋芒毕露地耸起,一双眼睛锐利得可怕,像从睡梦中醒来的掠食者。

封梧的视线锁定在楚纵身上,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接着,生怕楚纵消失了一样,他当即循着车流的空隙,三步作两步地往楚纵身边奔来。

他失却了平日里的从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焦急,仿佛脚后跟处咬着万丈深渊,稍一延误便会万劫不复。

距楚纵只一步之遥时,他倏地停下了。

他站在楚纵身前,摒挡住路边散射而来的灯光,一张脸笼在黑暗里。他沉默地望着楚纵,又蓦地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扣住了楚纵的手臂,镣铐般的十指不断地收紧。

楚纵被他捏得手骨生疼,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贸然开口。

眼前的封梧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本该困惑封梧此番不知来由的举动,可当他与封梧那双黑得深邃、幽冷的眼睛对视时,他平白觉得,此时此刻的封梧怀着比他更为难解的困惑。

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压抑着惊涛骇浪,那不是对缘由的疑惑,更像是在下着事关重大的抉择。

楚纵难以辨明这是怎样的抉择,便去偷觑封梧额前凌乱的碎发,和他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

“什么情况?”他终归没忍住发问道。

封梧一时没有说话,他松开桎梏楚纵的手,向着楚纵的脖颈抬起手臂。

有那么一瞬间,楚纵以为他要捧住他的脸。

下意识,他往后仰头躲了躲。

可是没有。

封梧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与他肌肤相亲,而是隔着一层衣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拥抱透明一样小心。

他似乎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下定了什么决心,面上的阴云刹那间消翳,重新恢复成往日那般温煦而无害的模样。

“没什么,阿纵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封梧眼角微弯,风轻云淡地笑了起来。

他问得很随意,好似在问楚纵晚饭吃了什么。

“我妈晚饭做迟了。”楚纵迟疑地回答。

“这样,那我们回去吧。”封梧矜持地点头,他语调平和,倒显得刚才的一切都成了无足轻重的事。

说完他没等楚纵回答,径自牵起楚纵的手腕往回走。

楚纵疑惑未解,一边跟上封梧的脚步,一边转头去看封梧的侧脸,追问的话在他嘴边打了几次旋,却屡屡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直觉告诉他,身边的封梧只是表面平静,实则绷紧了神经,如千钧之下的一发。

于是他任由封梧牵着,一头雾水地回到了教室。

第二天,直到老李红着眼睛对着班里的同学说了年级段有个同学出车祸的事,楚纵才隐隐约约猜到封梧昨晚那么焦急地奔跑是为了什么。

他感到心中说不出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从那以后,他总觉得封梧待他与以往有了不同。

以往封梧虽常给他递东西,却也不至于太亲昵,而今封梧却会剥好了糖递到他嘴边。

以往他不小心碰倒了封梧桌面上摞得整齐的书,封梧会一边安抚他“不要紧”,一边迅速把书叠回去;而今他把封梧的“书砌”碰得歪斜,刚想复原,却被封梧按住了手。

封梧总是攥住他的手,微笑地看着他,说:“不用管。”

那双黝黑的眼珠,叫楚纵心中发憷。

凡此种种,多得数也数不清。

偶尔楚纵也会试图想明白前后的区别在哪,可是仔细想想,封梧以前对他就很好,现在对他也很好,好与好之间,说不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

二班所有学生都知道,他们班主任老李心肠软。

老李在外虽总板着一张正经的铁面,端出个像模像样的教导主任的凶相,可一进教室,后半条腿还没迈进来,仅仅一开口,就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后脚跟站着的地方还是威风八面的教导主任,前脚跟立着的却成了二班五十个学生的班主任——瞅着叫老师,读着叫老爹。

化学课课上,老李上着上着想起什么了,前一句还解释着黑板上的化学式,后一句就能激变为对学生的嘘寒问暖。

化学课下了课,老李也不急着走,往往要在班里好生巡逻一番,瞅着哪里脏了,嘴上还骂着小兔崽子,手上就已拎起扫帚打扫了起来。

班里的一个男生耍泼皮,背后说老李坏话,老李正好听见了,就笑眯眯地拍一拍这小子的肩膀,半点不记仇地走人。

班里的一个女生考试成绩不理想,被老李叫去办公室数落,他说着说着,见人红了眼眶,立马止住话头,安慰几句就放人走。

总之老李除了嗓子不好,说话不畅,哪哪都好。

至于老李的嗓子,大多数时候是堵的,少数时候才是不堵的。堵的时候是心气平顺,不堵的时候反而是心里压着事,说话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