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的一般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别人的事。或是自己的事他能自个儿憋肚子里急,别人的事他却会急得喉咙冒火,忍不住要吐出来。
前段时间他们年级有学生出车祸,老李和他们讲起那消息,就犯了急。他急还不是一般的急,连眼泪花都给急了出来,又是愤愤那卡车不当心,又是摧肝裂胆地替学生父母痛心,又庆幸人好歹不是他们二班的。
今早也差不多,老李向班里说起海中高三某个困难的学生,说到他父母离异,父亲罹患重病,原本堵着一口气的嗓子又急了,说出去的每句话的每个字都和踩着沸油似的紧紧贴拢。
说完还提起那位学生刚发起的众筹,呼吁有条件的学生可以帮助一下。
楚纵不知有条件的同学得是怎样的条件,又觉得自己还算担得起这个条件。周六下午,从外婆家探亲回来,他踌躇良久,把这事和楚汉广说了。
彼时兰女士在厨房做晚饭,楚心盘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动漫,楚汉广正从沙发上站起身,打算去厨房帮忙下个打手。
听了楚纵这话,楚汉广二话不说,低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黑皮夹,打铜色的胼手在一叠花花绿绿的散钞里挑出两张一百递给楚纵。
“别人有困难,我们能帮一把是一把。”楚汉广用力拍了拍楚纵的肩膀,“我们家也没什么钱,只能帮到这儿了,你有这个心就好。”
说罢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放细了声音,一张还算儒雅的脸立时变得贼祟祟的:“这两百块你先收着,别让你妈看见,你妈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楚纵点一点头,兰女士上次就为那两百块钱的玫瑰,奚落了楚汉广一碗饭的时间。若是再来一次……
光是想象,楚纵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当即把钱收好。
他才收好,便要回房,转头却撞见了此刻他最不愿意撞见的人——围着围裙的兰女士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后经过,一张人来横的脸看不出喜怒。
楚纵不知兰女士听去了多少,惊诧之下朝楚汉广看去。楚汉广也盯着兰女士的背影好是一阵发怔,怎么看怎么没底气。
二人拿不定兰女士的想法,一时竟都愣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反倒是兰女士从阳台回来,见他们双双盯着自己,蓦地一竖眉头,一双杏核眼不满地圆睁起来:“都傻站在这儿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对楚汉广扬了扬手中新拔的葱:“过来把菜切了。”
看起来不像是听到了什么。
楚汉广连声应和,一面掩饰性地朗笑,一面颠颠地往厨房跑。
楚纵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打开收音机听英语。
收音机里放的是《泰坦尼克号》的原速转录,他分辨着每句话的内容,在纸上写下关键词。写完了一段,又把录音倒回这段的开头再听,待到听得差不多了,就和电影的双语字幕比对。
近来听的多了,他觉得自己的词汇量增加了不少,语感也好了许多。
这法子是封梧教他的。他的英语在班里只中等水平,联考的成绩往往在125分和135分之间,这还是大量刷题练出阅读准确率的结果,再高却迟迟上不去。
封梧常踞年级第一,他就向封梧讨教了一番。本来也是随口一问,哪想封梧轻易就上了心,隔天专门打印了几张纸递给他。
纸上密密麻麻列满参考书和学习方法,比他平日里的计划表还要详尽。
他见封梧这般毫无保留,感动之余半开玩笑地挑衅了一句,说他这是养虎为患,小心被后来居上,丢了年级第一的位置。
要知道上次联考,只算语数英和物化生,他和封梧只差了三十多分。三十多分看起来不是一个小数目,可等他改了解题速度的老毛病,再过两年,指不定就能把封梧超了。
封梧听了只是笑,说等着他来超。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反倒惹得楚纵当了真。
楚纵近来为了改掉考场死磕解法的坏习惯,写作业克制了不少,不让自己在一道题上纠结太久。
可这对他而言终究是拘着天性,不仅拘得他浑身难受,还使他失去了不少乐趣。
他正愁这口气不知要往哪儿出,封梧就给他寻了出路。
这之后的封梧就不只是封梧,也是一道他想解多久就能解多久、想研究多少解法就能研究多少解法的题。
当他抱着超过封梧,解了封梧这道题的念头卯足了劲儿去学时,竟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找着了与攻克难题更胜一筹的快乐。
他知道封梧这个死要面子的只是装作不在意,若是有朝一日,他真超了封梧,这小子指不定要在他那每日计划上加列多少条。
光是这么想着,楚纵就心中暗笑,愈发起劲地辨析起收音机里的声音。
等楚汉广在房间外喊他吃饭,他才关录音机停笔。
饭菜上桌,一家四口纷纷围着桌子坐下。
他们家副食店一年到头都忙得脚不沾地,吃饭时往往缺一个看店的人,今日能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算是十分罕见的景况。
溶溶白雾从汤碗菜碟里蒸腾而出,四双各不同的手捏着相同的木筷交来错去,瓷盘子击着筷子,筷子又击着另一双筷子,碗筷零零碎碎地响,别有一番热闹。
正其乐融融地吃着,兰女士忽地驻了筷子,目光冷不丁地朝楚汉广和楚纵射来:“刚刚你们俩在客厅干嘛呢?”
原来她刚才不发作,不是没看见,而是在这等着呢。
热闹的餐桌刹那间就静了下来。
楚纵收回夹菜的筷子,捏了捏耳垂上的耳钉,一言不发地扒起了白饭。
楚心之前还一片挨一片地往楚汉广碗里搬她不爱吃的番薯片。搬了一半,又夹起一片,就要搬进兰女士碗里。
一听见这话,筷尖立马掉头,又绕回了楚汉广碗里。
楚汉广没空拦她,额头冒汗,忙着想开脱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他扶了扶眼镜,佯装镇定,“也就和咱们儿子说说体己话——”
又把头转向楚纵,“对吧,儿子?”
这是打算装糊涂蒙混过去了。
兰女士却不吃他这一套:“说什么话要给两百块钱?”
楚汉广搓着手,灵机一动:“这不是又要到周一了,我给咱儿子发饭钱呢。”
兰女士一挑眉梢:“饭钱我已经给过了。”
眼见瞒不住,楚汉广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真话,末了还煞有介事地打圆场:“做好事的钱,也算不上白花,老婆,你看……”
兰女士自鼻腔里迸出一声冷笑。
可冷笑之后,竟真的没再说什么。
这和平日里最恨钱打水漂,指着人鼻子就骂的她堪称判若两人。
楚纵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兰女士的训话,新奇地抬起头,往他妈的方向瞥了一样。
兰女士仍是一张圆润的脸,额上两撇黛痕因闷热而脱了妆,脸侧贴着汗湿的黑棕色鬓发,粗糙的皮肤上时而淌下一串细汗,像极了秋天打谷场上受潮的麦糠。
兰女士仍是兰女士,却不是他印象里的兰女士。同样是两百块钱,没道理没两个月就在兰女士心里贬了值。
楚纵纳罕地夹了一片莴苣放在嘴里,嚼着嚼着,又渐渐琢磨过来了。原来贬值的不是钱,却是他心里的兰女士。
他曾经以为兰女士的情操和她人到中年的皮肤一样粗糙:不仅认钱不认理,嬉笑怒骂还从不给人留个余地。
而今却发现,情操也不单是大人物的东西,它就像干的、瘪的乳/房里的乳汁,是断奶后还要流在骨血里怪诞玩意。这东西本就刻在骨子里,就连他妈这般爱极了钱的俗人,也终究甩不开它。
楚纵摸了摸口袋里的两百块钱,环顾饭桌。
楚汉广给楚心夹了个肉丸,悄悄使了个眼色;楚心转头向兰女士攀话,夸兰女士做的菜好吃;兰女士听不得软话,脸上很快便绽出了笑容;楚汉广小心翼翼观察兰女士的脸色,见她笑,也咧开嘴笑了。
餐厅再度热闹起来,楚纵不自意地柔和了眉眼。
此时此刻,这是无比幸福的一家,因为他们真心实意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像自己一样幸福。
……
第二天早上,兰女士和楚汉广一大早又下楼看店去了。
楚纵得了兰女士吩咐,来到北边阳给她养的花草浇水。阳台上摆满了兰女士的爱花爱草。地上搁了十二盆花,漆白的扶手栏上还用铁架子挂了十二坛草。
花盆有上敞下收的红棕陶瓷盆、横截瓶身的菜籽油空瓶、可乐/透明塑料瓶、底下锈出坑洞的废弃彩漆红铁盆。草坛有状似痰盂的青白陶瓷鱼缸、开光过的鼎状彩色塑料坛、方口厚玻璃碗。
凡是家里能用来种花草的容器,都被兰女士搜刮了一遍,称她一句花盆草坛收藏家也不为过。
兰女士每天得了空回屋,都要来阳台走个好几遭,笑眯着眼瞅她宝贝花草茂茂盛盛的样子,就是看着仙人球这刺头,身上的母性光辉也比见着她叛逆儿子时多得多。
楚纵回忆着兰女士修剪花草的模样,又想起楚汉广送花的事,突然有了了悟。
他以前觉得他妈兰女士爱钱爱到钱眼子里去了,现在却觉得,他们家并不富有,兰女士爱美是真的,爱钱指不定是假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温水煮青蛙yyds!
每次你们夸我,我都心虚地觉得你们是我梦里雇来的水军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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