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特生、温谷上校和原振侠三人,在到了领事馆之后,没有立即见到黄绢。他们略为商量了一下,原振侠的提议获得了通过:先去看一看陈维如。
陈维如和上次原振侠来看他的时候一样,身子蜷缩着,缩在沙发的一角。当原振侠等三人进来的时候,他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眼光,望着三人,身子仍然一动不动。
原振侠来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道:“维如,这位就是温谷上校,吕教授你是见过的了。我们三个人,已经讨论了一下,认为你是一种极其特异的现象的牺牲者。你一点也没有任何过错,这种特异的现象之所以和你有关,完全是偶然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顿,才又道:“至于玉音,她比你更无辜!”
一提到了他的妻子,陈维如的身子,又剧烈地发起抖来,他仍然望着原振侠,一声不出。原振侠就开始简单扼要地把他们三个人的设想,从吕教授提出的“复式组合”开始讲起。
等到原振侠讲到了一大半之际,陈维如尖声叫了起来:“我早已说过,她──她已经不是她!”
原振侠对陈维如的遭遇,寄以极大的同情,他道:“是的,从某方面来说,你扼死她的时候,她早已死了,是由于尼格酋长侵占了她的身体而死的。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你是替她报了仇,你应该尽量减轻你心中的内疚。”
原振侠用这样的话来劝慰陈维如,这样的话,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绝难接受的。可这时在场的几个人,却都觉得这样的话,十分自然。
陈维如呆了半晌,神情仍然茫然,他怔怔地道:“你的意思是,人的生命存在与否,并不是由──由身体决定,而是由──由──”
吕特生接口道:“由灵魂来决定。”
温谷上校补充道:“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死了,并不是指这个人的身体消失了。这个人的身体还在,甚至于用化学分析法来分析,他的身体也没有少了甚么,可是他的生命却已消失了!”
陈维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子挺直了些,道:“请再说下去。”
原振侠继续说着,等到讲完,陈维如才苦笑道:“那么,玉音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
原振侠望向温谷和吕特生,两位灵学专家的神情都很苦涩,显然,这不是他们可回答出来的问题。陈维如又道:“会不会在另一个空间?就在你们所说的另一个空间之中?”
吕特生沉吟着,没有回答,温谷上校道:“有可能,谁知道?甚么可能都存在!”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随着房门的推开而接了上来:“这算是甚么?一个哲学教授的话?”
随着声音飘进来的,是长发飞扬的黄绢。她已经拆下了挽起来的发髻,可是那朵黄玫瑰,还插在她的鬓边,原振侠又一次感到有点窒息。
温谷上校只是向黄绢冷冷地望了一眼,道:“不,不是哲学教授的话,是一个竭力在探索灵魂的秘奥,可是所知还极少的灵学家的话!”
黄绢显然不准备接受任何和灵魂有关的论说,她挥了挥手,道:“温谷上校?吕教授?”
然后,她又转向原振侠,蹙了蹙眉,道:“我好像没有说过,你可以带任何人来见陈先生!”
原振侠道:“他们两位不是任何人,是对整件事,能提得出解释来的人!”
黄绢有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道:“灵魂学家?”
原振侠道:“是,我们也要你出点力,请你看看这些东西。”
一面说着,一面原振侠已将化妆箱打开,递到了黄绢的面前。
黄绢满不在意地,顺手抓起了一叠化妆箱中的纸张来,可是她才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她显然不愿意在各人面前,过度地表露她的震惊,所以她略低着头,维持着视线才接触到纸张时的姿态。过了一会,等她内心的震惊,已渐渐平复下来了,她才缓缓抬起头来,道:“上校,你真有本事,从哪弄来这些尼格酋长写的东西?”
温谷上校叹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吕特生的声音有点紧张,道:“你肯定这是尼格酋长写的?”
黄绢扬眉道:“当然,我负责调查他的失踪,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准备工作?我绝对可以肯定!”
陈维如仍坐在沙发的一角,这时,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道:“可是,写下这些字的人,是徐玉音,就是陈维如的妻子!”
黄绢怔了一怔,然后用力拍打着手中的纸张,道:“这种鬼话,我不会相信!”
吕教授道:“是的,可以称之为鬼话,但是你必须把鬼话从头到尾听一遍。”
黄绢现出一副倔强而不服气的神情来,望向各人。可是她所接触到的眼光,连陈维如在内,都是那样坚定不移。
她坐了下来,道:“好,鬼话由谁来开始说!”
原振侠道:“我来说!”
黄绢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忽然有点情怯似地,低下头去,道:“好,请说!”
她在说了那句话之后,就一直低着头,一面听原振侠说着,一面迅速地翻阅着那些写满了阿拉伯字的纸张。她的神情,看来倒还不是十分紧张,但是在她的鼻尖和上唇上,却渐渐有细小的汗珠在渗出来。
当一个人静坐不动的时候,而会有这种现象,那说明她正感到极度的恐惧、惊诧和迷离。
就在她对面的原振侠看得很清楚,他也想到,黄绢的震惊,当然是由于纸上所写的一切。然而,娇俏如黄绢的脸上,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那是极其动人的一种景象,使得原振侠在不知不觉之中,停止了叙述,而由吕特生和温谷两人接了下去。
原振侠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半转过头去。黄绢也停止了翻阅,静静地听着。
等到温谷和吕特生两人讲完,黄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吸着。房间没有人说话,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使人在精神上感到极度重压的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黄绢,她道:“这些文件,是不是可以交给我处理?”
黄绢这样问,其实是一种客套。这时,是在她国家的领事馆中,在这里,她可以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若是她要得到这一批文件,谁也没有力量阻止她。所以,原振侠等人互望了一眼,原振侠道:“那要问陈维如──”
陈维如立时道:“可以,但是我需要知道,上面写的是甚么!”
黄绢的神情,看来若无其事,道:“上面写的,全是道吉酋长国上层人物之间,互相斗争的来龙去脉,和他们之间各自培植的政治势力的恩怨。”
陈维如又不由自主喘着气,道:“不止这些吧,他难道没有提及他──灵魂的遭遇?”
黄绢并不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她停了片刻,才道:“提到了一些。他只提到说他迷路了,不知怎么,他从镜子中看出来,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他觉得这件事十分滑稽。”
在房间中所有的人,连讲述这几句话的黄绢在内,显然都并不觉得这件事有甚么滑稽,反而都感到了极度的阴森。
陈维如喃喃地道:“一定──一定还说了些其他甚么的,一定有──”
黄绢冷冷地道:“没有。”
温谷上校接着道:“他也没有说及他失踪──迷路的经过过程?”
黄绢摇头道:“也没有。我也有一个问题,这些文件,已经可以基本上证明你们的推测是对的,那么,现在,尼格酋长到哪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这等于是你刚才推门进来时,维如在问的问题。”
黄绢把文件放回化妆箱中,道:“这件事,我应该宣告结束了。我回去之后,当然不能据实报告,我只好说,我的寻找失败了,就像温谷上校的报告一样!”
温谷上校苦笑,用手指抓着他那头火红的头发。黄绢又道:“我们在这讨论到的事,绝不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观念所能接受的,所以,我主张它成为我们几个人之间的秘密。”
吕特生缓缓摇着头,道:“那不行,在灵学专家的集会上,我要报告这桩典型的灵魂离开一个躯体,又进入另一个躯体的例子。”
黄绢现出了一丝愠意,显然她对吕特生的话表示不满意。可是她已料到,自己的力量无法阻止对方这样做,所以她只是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望向温谷上校,道:“上校,有一件事,以贵国的情报局设备之齐全,倒是可以做一下调查工作的!”
温谷上校挺了挺身子,黄绢已将王一恒给她的那三份请柬取了出来,道:“调查一下,这请柬是谁发出来的!”
温谷上校接过了请柬来,看着。在旁边的其他人自然也看了这三份请柬,黄绢又解释了有关请柬的一切。
吕特生“啊”地一声,道:“尼格酋长是应邀前去的,他到了那里,才发生了意外!”
黄绢沉声道:“你们的假设,我其实还只是接受下半部。我不相信甚么迷失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这种说法,你们都看到了请柬,尼格酋长的失踪,毫无疑问,是一桩经过极度精密安排的阴谋!”
温谷上校虽然是灵学家,但是他由于工作的关系,想法倒和黄绢比较接近。所以,温谷上校在听得黄绢这样说之后,道:“对,不应该排除这个可能,但是你又如何解释他以后的事呢?”
黄绢相当沉着,道:“我认为在那件阴谋之中,尼格酋长已经死了!就像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样。在通常的情形下,灵魂和躯体分开,都是在一个人死了之后的事情──”
吕特生举起手来,道:“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其中情形相当复杂,不可一概而论。灵魂和躯体,我们认为本来就是分开存在的,不过其间有着联系而已!”
黄绢毫不客气地道:“不必咬文嚼字了,总之,我认为是尼格酋长在阴谋之中丧生,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她忽然低叹了一声,又道:“至于尼格酋长的灵魂,和徐玉音的脑部发生了联系这点,倒是不用怀疑的。”
温谷上校闷哼了一声,道:“黄小姐,尼格酋长在他的记载中,应该说明了那是甚么阴谋,以及他是如何遇害的?”
黄绢冷冷地道:“你不相信我?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没有提到!”
这时候,原振侠、吕特生和温谷三人,都不禁有点后悔──化妆箱中的那批文件,不应该带到这里来给黄绢看的。懂阿拉伯文的人很多,为甚么要给她看?如果是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了,他们就可以知道全部内容。但是这时,黄绢却明显地不肯将全部内容告诉他们,只是约略而含糊地提了一下!
原振侠缓缓地道:“难道尼格酋长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未曾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