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客人们如一尊尊石塑的雕像一般,不言,不动,目送着哈迪斯和那对双胞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处。栏杆上的渡鸦冰冷地俯视着他们,扇了扇翅膀,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根飘落在空中的紫蓝色羽毛,而他们仍沐浴在死水一般的寂静中。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人群才又缓缓骚动起来。而市长安德鲁在杜瓦德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面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布料,他看起来像刚刚从冥界回到人间——事实也的确如此。
直到不知是谁小声道:“哈迪斯认识布鲁斯·韦恩?”
于是人群一片哗然,瞬间像溅水的油锅那样炸开了。
暂且不谈这些来自哥谭各个阶层的人们如何热切激烈地讨论韦恩家的草包是如何同地下世界的君主哈迪斯扯上关系的。落日赌场的二层,丝毫不知自己成为风暴中心的林顿跟随两位金发女郎,穿过一条漫长的、寂静的、昏暗的走廊,直至他们停在走廊尽头的红棕色大门前。
哈迪斯迈出去的脚忽地收了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门几秒。
“迎接我的不会是六架填满子弹的重机-枪吧,亲爱的多萝西?”黑发男人似乎是对站在一侧的金发女孩漫不经心地说,漆黑的瞳孔中浮现出笑意,“考虑到他上次给我的见面礼是一屋子陷入疯狂的生化武器……”
女孩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不,哈迪斯先生。”她语调平稳地回答,“里面只有格兰瑟姆先生在等您。”
于是哈迪斯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
“所以里面有格兰瑟姆,有份见面礼,也确实有六架重机-枪。”他平静地说,然后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对这种小游戏的狂热程度真叫我惊讶。”
一间四四方方的,被漆成白色的房间。
以及六个黑洞洞的枪口。
“真是让人惊讶的访客,我尊敬的朋友。”一个粗砾的、沙哑的声音说话了,那声音极为缓慢,一字一顿,像是谁几百年未曾开口后吐出的第一个音节,“让我想想,啊——上次见到您,似乎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时间如流水逝去,世事无常。”
本想说些什么的林顿张了张嘴,又把那句“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咽了回去。
他明智地保持沉默。
那声音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您不必多想,我不过是您的谦卑的仆从,是您众多信徒中最渺小的一位,恐怖在您心中就如同一粒沙子那样微不足道。”格兰瑟姆兴致缺缺地、意兴阑珊地说,“而我的生命早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只要在回归冥河之前再亲眼见到您的身姿,就心满意足啦。不过,我的死亡也应该只是您漫长的生命中不经意的一瞥罢了,唉。”
“亲眼见到我的身姿——这他妈就是你搞了六架重机-枪的原因?”林顿咬了咬牙,气笑了,“我当初救了条狗是吧?”
“您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惊叹。”格兰瑟姆思索一秒后真心实意地感叹,“真是个绝妙的比喻。”
话音刚落,乌黑铮亮的枪管缓缓转动起来。第一颗子弹射出枪口的运动轨迹在林顿的眼中被拉长到趋近于无限。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随即是一声撕裂的破空声。而那颗子弹最终击碎一片黑色的烟雾后直直射出,在洁白的墙壁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弹孔。
男人落地后晃了晃,泄出一声细微的喘息。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当狗的,格兰瑟姆。”他在连续多次换位的间隙冷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下一秒,子弹从六架重机-枪中倾泻而出。
房间外,重机-枪特有的连续射击声隔着墙壁略显沉闷。多萝西有些紧张地盯着那扇门,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哈迪斯先生……”
另一个金发女孩伸手拦住了她,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大概持续了十分钟后,那枪声终于平息了。整条走廊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响。
“别担心,”阻拦她的双胞胎姐妹看着她,轻声说,“他不会有事的。”
房间内像某个被炮击过的二战战场。
墙壁上,地板上,一片狼藉。四面枪上密密麻麻的弹孔像是这里刚经历过一场大屠杀,浓郁的硝烟和火药味中,黑发男人歪斜地靠在一面墙上,下巴微微抬起,双目闭合,忽然轻轻喘了口气。
男人顺着墙壁缓滑下,最终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一只腿微微曲起,另一只随意地伸展开。他半阖着眼,有那么一会儿,漆黑的瞳孔只是无意识地注视着对面墙上的弹孔。
然后林顿意识到这个房间很像安布雷拉的实验室。
1998年,浣熊市,安布雷拉地下实验室。通往地面的唯一出口完全封闭,红色警报响了三次后停止了,如今唯有黑暗与丧失啃食尸体的咀嚼声。一间四四方方的、被漆成白色的房间中,诺尔·格兰瑟姆坐在生化武器暴君的实验舱旁,手握一把左轮和家人的照片,准备自我了结。
他是这个地下分部的科研主管,也是唯一幸存的人类。病毒泄漏了,公司早已放弃了他们。一天前,格兰瑟姆还是位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年轻人,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他的妻子和女儿能凭借他账户里的巨额存款好好活下去,而他决定要死在枪口之下。
“永别了,”他将左轮转了一圈,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最后看了眼照片后紧紧闭合双目,“玛丽,阿德莱德,我们会在冥界重聚的。”
他没能成功。安布雷拉决定要杜绝一切可能性。红后启动了自毁系统,并将暴君施放。爆炸中,格兰瑟姆的内脏破碎,四肢皆断,形如焦木,他像条苟延残喘的狗卧在地上,只能等待着那怪物一步步走进,并最终宣判他可悲的结局。
他几乎以为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带着无尽的不甘、悔恨、与愤怒,孑然一身地死去,由刻耳柏洛斯引至君主座下面见哈迪斯。或者说这又确实就是他的结局——因为他的的确确见到了哈迪斯。
那是个高大的、怪异的男人。他浑身是血,面无表情地站在暴君面前,抬手没入那玩意儿的胸膛。下一秒,山一样高的暴君轰然倒地。纷纷扬扬的尘土中,格兰瑟姆看见男人回过身,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
他迟钝了大脑花了一些时间意识到那是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然后冥界的君主走到他面前,从高处俯视着他,那冰冷的视线中蕴含着一些非人的东西,或者说文明社会之外的东西,一种人类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残酷——格兰瑟姆在那个时间想了许多东西。他刚出生的女儿,庄严的教堂,似乎有天使在他耳边高唱“哈利路亚”,宇宙,病毒,宗教,安布雷拉——
这个可悲的男人战栗起来,用尽仅有的那一点力气朝哈迪斯爬去。他这副惨烈的景象在此刻竟显得有些滑稽,可金发男人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他的动作,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中既无怜悯,也无嘲笑,或者说那其中什么也没有,只是无机质的空白。
直到格兰瑟姆抓住他的裤腿。
“地府的宙斯,至高无上的君王!”格兰瑟姆发出一种将死之人的呜咽,“我乞求您的仁德,我的妻女……”
这话让男人有了动作。
那时的林顿·诺埃尔微微弯下腰,伸手拽着这个可怜人的头发,幽绿色瞳孔与那双几近无神的棕色眼睛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