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蠡仗着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没脸没皮的向我示好,身段放得很低,态度又如此的诚恳,如果换做从前,我会毫不犹豫的回应他的诚意。
可是,他唇边噙着的那丝微笑太温柔了,温柔到,我没办法相信是给我的。
我没有回应金蠡的讨好,只低着头,稍稍别开了脸,将绷着的后背抵到床前,拉开了与金蠡的距离,无声的抗拒他的温柔攻势。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起来,一时间病房安静得可怕。
金蠡那只上了药水的手讪讪的缩了回去,落寞的叹了一口气,似乎忍着烫伤,一边吸气,一边慢慢的搅拌起肉粥,浓郁的肉香味扑鼻而来,我却食欲全无,耳旁是调羹磨碰到碗发出清脆的细响,每一声都撞入了我的心扉,犹如宁静的湖面掷下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阵阵涟漪,搅得我分寸大乱,不知所措。
我看着窗外,恨不得马上逃离医院,离金蠡远远的。
因为我清楚,我立场不坚定,容易心软,像戚三翰,抑或像江淮泽,他们或直接,或间接伤害过我,可是只要他们对我好,我便慢慢忘记伤疤,觉得他们也没有那么可恨,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恨他们。
更何况,眼前这个对我好的,是我曾经爱入骨髓的金蠡呢……
“你不肯原谅我,是以为我跟那个梦境的我一样,没有及时阻止姑丈,让你捐赠骨髓给夙宸吗?”金蠡的声音很轻,可是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控诉,“戚名,我不知道你怀了孕,我甚至不知道你能怀孕,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就不能多信任我一点吗?你突然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才从姑丈的口中知道了他让你去验血的事,细查了之后,才知道了那份疑似怀孕报告单,才知道你那会儿可能怀了我的孩子!”
金蠡不甘的看着我,为自己辩护:“你得让我知道,我要爸爸这件大事!”
我心里很是恼怒,他明知道我卑怯、敏感,怀孕一事,当时的我是想告诉他的,可他给我机会了吗?
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住院的肖夙宸,根本无暇看我一眼!
我的怯懦,我的欲言又止,他明明看在眼里,却没有深究,或者是,视若无睹……
我在他的心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是必不可少的人!
不是肖夙宸!
“戚名,在你的心里,我就这么冷血无情吗?会为了别人,去残害我们的骨肉?”说到这里,金蠡气息不稳,隐约带有雷霆之怒。
我在气愤之余,敏锐的捕捉到了金蠡话里提到的“别人”两个字,恍惚了半晌,才隐隐觉得不对,他……竟然把肖夙辰归为“别人”了?
我一时不知道是他搞错了,还是我混淆了,肖夙宸应该是他的“自己人”,而我,才是他的“别人”。
因为我很清楚,他如果真的和肖夙辰没关系,那身上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
不是两个人紧紧拥抱过,摩挲过,甚至亲吻过,肖夙辰身上的香水味会留在他的身上?
我哀哀的想:“我看起来有那么笨,那么好骗么?”
我的沉默换来了金蠡更加大声的申辩,“别说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了,就算你没有怀上,我也不会让你为夙宸捐骨髓的,我说过的,不会让梦境里的事情再在这个世界里出现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金蠡字字带血,声音里带着些微的哽咽,依稀是……哭了?!
我讶异的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金蠡,他低着头,垂下眼帘,视线似乎只落在手中的碗里,正认真的搅拌着肉粥。
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跟金蠡缘深情浅的吧。
我因为出身环境和身体畸形的原因,成为了一个自卑,怯懦的人,一直小心翼翼的在这个世界里苟活着,任何事情都只会埋在心底,只因我知道,我的烦恼、痛苦、无助……和别人没有任何的关系,跟他们说了,只不过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一些恶意满满的人,甚至会拿我的苦恼、痛苦、无助,当成尖利的兵刃,得意洋洋的刺向我,将我刺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增添更加真实强烈的视听笑料,以满足不为人知的邪恶心思。
而金蠡却是一身的光环,是站在璀璨耀煜的明星堆里也会被一眼找到的人,和卑微的我是如此的天差地别,能与他进过教堂结过婚,一定是月老打瞌睡时牵错的红线。
“我……”向来不善言辞的我,被金蠡这一诘问,更加笨嘴拙舌,心里憋着一股委屈的情绪,只嗫嚅着嘴巴,偏偏没办法为自己鸣不平。
“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金蠡以为我理亏,也没再追究我当初的不告而别,继续道,“戚名,你离开的这些日子一定吃了很多苦,从今天开始,让我陪在你的身边,等你出院了,我们就把婚复了吧,给我尽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好不好?”他舀了一勺已经搅拌凉了的肉粥,再次递到我的嘴边,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翼,眸子里的光泽温柔如斯。
这是他第二次给我台阶。
我并非草木之人,金蠡对我一而再的挽回,再而三的退让,无不撼动我的誓言。
心里那个立志远离羊城,远离金姓与肖姓人家的誓言,已经摇摇欲坠了。
这个人曾经是我灰败人生中的一束光芒,照进了我枯寂阴霾的心灵深处,驱走了盘踞不散的失意颓然,让我置身在春暖花开的艳阳底下,迎着轻暖的熏风,呼吸着甜美的空气,一如初到羊城的那段懵懂日子。
可不知为什么的,总有一丝不甘制止着我忘记前尘的种种伤痛,无怨无悔的回到金蠡的身边。
他曾经加诸在我身上的不屑,冷漠,厌烦,愤怒和伤害,也一同留在了记忆深处。
凭什么金蠡轻飘飘的一席话,就可以扳回我即将换轨的行程?
或许是怀孕之后的情绪波动比较大,我心里的委屈被无限放大,竟然产生了抵触的心理,不肯张口吃下金蠡递到嘴边的粥。
也就无形的拒绝了金蠡铺好的台阶。
金蠡没有说话,握着瓷羮的手微微颤了颤。
他是因为我的不顺从而生气么?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气氛再次凝固起来,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却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竟然是李琪琪!
她化了精致的妆容,罕见的穿着一件高领无袖的长旗袍,勾勒出了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脖子上别了一枚镶嵌了翠绿钻石的盘扣,衬托了肤白如雪,两臂挎着一件孔雀羽翎的图案披风,脚下一双尖细的水晶高跟鞋,一副贵家小姐的装扮,看她行色匆匆,似乎刚从什么名流宴会里赶过来,正气息微喘的倚在门旁,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琪……琪琪姐!”我又惊又喜,却掩饰不住心虚,弱弱的喊了她一声。
李琪琪忿愠地哼了一声,不慌不忙的整理着披风,慢条斯理的将垂在肩膀上的长长秀发掠到耳后,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却被门外涌入的喧闹声盖下。
“很吵,关门!”金蠡见是李琪琪,瞬间沉下了脸,语气里全然没有客气的成分。
他俩大概是在我不告而别的那段日子里结下的梁子,那时金蠡以为是李琪琪把我藏了起来,天天跑去她的宠物店堵人,他是羊城赫赫有名的职业棋手,名气和声望跟时下的流量明星差不多,当然会引起围观,甚至轰动,而李琪琪是官二代,什么场面没有见过,甚至经历过?并没有将金蠡造成的困扰当一回事,于是就这样僵持着,直至现在。
“知道吵还不去赶人?”李琪琪冷着脸毫不客气的回怼,“他们是为谁来的,你心里没点数吗?”她尽力克制着情绪,差点爆了粗口。
金蠡拧着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亲自去,那尊大佛是不会离开的,她不走,那些官商资本也不会走,无缝不入的记者更不会走,这里就永无宁日,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借助那些人的打搅,不让戚戚好好休息?”李琪琪面无表情的指控着金蠡的不作为,一边踩着尖细高跟鞋跨进了病房,一边带上了门。
我听着云里雾里,金蠡怎么就跟政商资本扯上关系了?金家是羊城的商贾大族,就算跟政要人士有密切的来往,那些人也绝不会大张旗鼓的跑来医院找金蠡啊……
虽然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但我的确不愿看到金蠡与李琪琪剑拔弩张的对峙,很自觉的伸出左手,接过金蠡的碗,说道:“我自己能吃的,你先去处理事情吧。”
“那我去去就回,等我……”金蠡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对我微微一笑,居然对我的话言听计从,也不知他是刻意还是无意,和我交接碗的时候,手指掠过了我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仿佛久别的恋人缠绵摩挲,不舍分开。
病房的隔音效果非常好,金蠡离开了之后,静默流淌在我和李琪琪之间,丝毫听不见外头的吵闹喧嚣。
“琪琪姐……”我率先打破了安静,弱弱的喊了她一声。
“谁是你姐了!”李琪琪带着一贯的强势,湿润的杏眼微微一眯,眸子里先前的喜悦很快被怒意取代,嘴巴嚅动了一下,似乎想骂我什么,却在下一瞬,晶莹的泪珠儿率先冲破了眼眶,顺着她雪白的脸颊滑下,滴落到了那件草绿色的旗袍上,晕出了一块浅浅的水渍。
那滴泪犹如滚烫的滴蜡,烫得我心头发颤。
我眼眶一涩,没忍住也掉下了眼泪。
心里充斥着无尽的感动与惭愧,我想跟李琪琪说什么,喉咙却像堵了一块铅石一样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泪决堤似的一颗连着一颗滚下脸颊,人也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李琪琪是真的在关心我。
她反对我跟金蠡在一起,也是站在我的角度替我着想。
她比那些和我是血缘至亲关系的人,更像我的亲人。
我的父亲,叔父,兄长,明明知道有这么一个我存在,却视我为无物,只在我有资格当了肖夙宸的移动血库之后,他们才将目光停在我的身上,然而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秒。
和李琪琪不同。
她知道金蠡不是我的良配,所以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我,即使那时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她在我穷困无助时,愿意慷慨解囊,替我排忧解难,我至今还欠着她好几千块呢。
我不告而别,她顶住了压力,为我争取了更多逃离羊城的时间,虽然我并没有离开羊城。
我俩就这样泪眼婆娑地静默着,好一会儿,李琪琪才抹去了眼泪,愤恨的坐在病床旁的椅子里,吊起了一根柳眉,咬着牙诘问:“你哭什么,我都还没开始骂你呢,你就先哭上了?没出息!!”
确实,换做是从前,心直口快的李琪琪早就把不告而别的我骂得体无完肤了。
“对不起……”我抽了抽鼻子,朝她歉意的笑了笑,抬起手,想帮她擦去那串滑下来的泪珠儿,可我一只手插着针头,一只手捧着碗,动作既笨拙又滑稽。
李琪琪破涕为笑,大概觉得就这样轻易原谅我,我是不会长记性,于是板起了脸,重重的哼了一声,得理不饶人似的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接过我手中的碗,一边粗暴的喂我喝粥,一边咬着牙道:“你哪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的弟弟!”
我心里有愧,含着粥,一时竟尝不出粥里放了什么食材,只默默的听着李琪琪的数落。
“你可真忍心!小砚砚还那么小,路都走不稳呢,你就抛下他一走了之了?你不知道他会不安,会害怕,会哭着闹着要哥哥的吗?!他天天盼你回来,眼睛都哭肿了,谁哄都没用,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饭也不吃,你离开的三个多月,他就瘦了整整一圈,快不成人样了!上星期感冒到现在还没好,一直咳,一直咳,咳得嗓子都哑了,也不知金蠡是怎样带人的……”
我乍然听到了小砚砚真切的消息,还是不好的消息,呼吸顿觉一窒,好一会儿,心窝处才传来刀斫的钝痛感,悔意如同潮水一般将我吞噬,情急之下,也不管左手还插着针头,双手下意识的抓住李琪琪的手臂,颤声问道:“小砚砚……他生病了?很严重吗?看医生了吗?没有打针吃药吗?”
没想到李琪琪竟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惨白着脸叫到:“好痛!戚戚,你弄痛我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抓,几乎用上了全部力气,即使现在的我损耗了不少的精力,可到底是成年男子,李琪琪又是娇生惯养的官二代小姐,哪儿吃得消?
我慌乱地松开手,语无伦次的道着歉,脑袋像炸开了似的,闹嗡嗡的乱成了一团,眼前浮现出小砚砚哭得眉目红肿,不停打嗝的可怜模样,心里就疼痛得难以复加。
我只以为,把小砚砚留在物质优渥的环境里,他就能茁壮成才,却从未问过他的意愿。
他或许更愿意跟着我这个为了赚钱而劳碌奔波,但却深爱着他的哥哥一起生活呢……
“戚戚,你的手出血了!”李琪琪猛然拔高了音调,将我从凄恸的漩涡里拉了回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等我晃过神来时,跑了的针头已经重新归位,扎出血的针口移到了傍边的位置继续输液,快要见底的吊瓶也被李琪琪换了新的,她本来就是护士,即使辞职几年,业务并不生疏,一气呵成的弄好,我都没觉得痛,只觉得一颗心犹如被猛兽啃噬得七零八碎的,想到小砚砚因为我的残忍推离而被魑魅魍魉的病痛所折磨,悔恨再次侵占了我的内心,眼泪不禁蓄满了眼眶。
“戚戚……你别哭啊!都是我骗你的……我是真的又气又恼,”李琪琪被我巨大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抓着我的手,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哭了,你弟弟的事,都是我编出来吓唬你的……谁让你一声不吭就消失了这么久呢?小砚砚那么可爱,你就算要走,也要带他一起离开啊……好了,别哭了,上星期他的确是感冒咳嗽了,可现在已经大好了,也不怎么咳了,前天还在我的店里吃了几块蛋糕呢!他可乖了,他说,哥哥不喜欢不听话的弟弟,他要做个听话的弟弟,那样哥哥就会回来了,他就很配合医生,医生让他打针,他就打针,让他吃药,他就吃药……”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不假,李琪琪在她的包包里掏出了手机,翻到了相册,点开了其中的一组照片,递到我的跟前,宽慰道:“你瞧瞧,这是前天拍的照片,就跟以前差不多,真的!”
我慌忙抹去脸颊上的湿痕,颤抖着手接过李琪琪的手机,那张熟悉的小脸蛋赫然呈现在眼前,我怔怔愣愣的,一时恍如隔世。
李琪琪骗我了,照片上正坐在宠物店手前台前的小砚砚,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却和以前差太多了!
小砚砚正坐在宠物店的收钱台前,眉眼红彤彤的,似乎刚刚受了莫大的委屈,熬不过就大哭了一场,眼角依稀闪着晶莹的泪花,微微朝下扁着的嘴巴正咀嚼着东西,唇边还沾了些许糕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