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琪琪看来,小砚砚跟五个月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可是在我的眼里,小砚砚黑了,瘦了,蔫了,从前清澈干净的眼瞳,已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灵动,胖嘟嘟的小脸蛋凹陷了些许,几乎看不到水润的婴儿肥,衣物遮不住的小手小脚,也不再是记忆中红活圆实的肌肤,而是黑黝黝的一片,那是被烈日暴晒过的痕迹……
就连一头乖顺的头发,也长长了,沾了汗水的刘海对半分开,服服帖帖的粘在额头上,两侧的发丝软软的垂至耳下,或许从离开我那一天开始,就没有人为他修剪过。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怜惜与悔恨,咬着唇也无济于事,破碎的啜泣声还是溢了出来,指腹轻轻摩挲上了照片里小家伙的脸蛋。
可因为手机是触屏,照片自然而然的滑到了下一张。
下一张还是小砚砚的照片,拍摄背景仍旧在宠物店,小家伙眉眼低垂,正聚精会神地剥着手里那颗鲜红硕大的荔枝,那是他最喜欢吃的糯米糍荔枝。
每年的这个时候,各类荔枝纷纷上市,羊城是荔枝的盛产地,既多又便宜,“日啖荔枝三百颗”的大有人在,小砚砚去年的这个时候尝过一次之后,便记住了这是好东西,那时每天在菜市场门口见到摊位上陈列的荔枝都嚷着要吃,我便满足他的口腹之欲,每天都买一些回去,剥壳去核后,将鲜嫩多汁的果肉泡在盐水里,放入冰箱冷冻十来分钟,才取出果肉喂给小家伙吃,这样既鲜甜可口,又不上火。
今年糯米糍荔枝早已上市了,小家伙嗜甜,见着了一定又要嚷着吃,只是不知给他买荔枝的人,会不会心细一点,剥下荔枝肉泡在盐水里降降火,才喂给小砚砚吃。
“还有上周拍的……”李琪琪见我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手忙脚乱的再搜出另外几张照片,却都是小砚砚跟别人的合照,要么被抱着,要么被逗着,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
我的弟弟,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一点都不快乐!
李琪琪又说了几件关于小砚砚的趣事,我默默的听着,渐渐止住了悲痛,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辨析不出李琪琪所说的是真是假,她或许为了安抚我而编排出一些根本没发生在小砚砚身上的事。
“要不,我明天把小砚砚接过来?”李琪琪见我终于不哭了,才稍稍松了口气,笑着问。
“不……不要!”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晃过了神,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回绝李琪琪的善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小砚砚解释自己为什么弃他而去,小家伙懂事,并不代表他不生气。
我自以为为他好的理由,单纯得犹如一张白纸的小砚砚根本就理解不了。
况且,在我固有的理念里,医院的病气大,小孩心眼纯净,易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能不到医院就尽量不要来。
“为什么不见你弟弟?”李琪琪不解,“他见了你,一定会跟过年一样高兴的!你不知道,姓金的根本不靠谱,一直以为是我把你藏起来,他知道你心软,又疼爱小砚砚,就天天带小砚砚到我的宠物店,由着他哭,由着他闹,试图逼你出来,这些天呐,路过我宠物店的人都以为我抛夫弃子,还对我指指点点的,真是气死我了!”提及金蠡,李琪琪又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几声,显然,这段日子里,她对金蠡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我听着李琪琪的怨怼,对李琪琪的愧疚无形之中又多了几分,更加心乱如丝,不禁想起来江淮泽的话,他曾说过,我离开之后,金蠡也在找我,只是认定了李琪琪是知情者,便打起了亲情的牌,仗着我心软,就将小砚砚当做了诱饵,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诱我出来……
江淮泽的名字就这样毫无预警的出现在心里,他的脸也闯入了我混沌的脑海里,一时竟不肯散去,我更加的心烦意乱,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恶人,明明已经摆脱了他啊……
“戚戚?戚戚??”李琪琪的手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愕然的看向她,傻傻的问:“怎……怎么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李琪琪不满地瞪着我,“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爱着金蠡,还舍不得离开他?”
“不……”我下意识的反驳,这段没有金蠡的日子里,或许由于江淮泽的搅局,我疲于应对,身心处于极度紧张的戒备状态中,哪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去想念金蠡?更别说会梦见他了!这次与他的重逢,我自己都理不清楚自己的想法,爱着金蠡?似乎还爱着的,可离不开金蠡?自然不是了……
那种蚀骨啮肉的相思之痛,好像被谁揉成了碎片,装进了袋子里,打了个死结,丢进了高阁里,任由灰尘蒙盖,随着时间的流淌变成了一帧帧泛黄的记忆,仿佛与我没了瓜葛。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和我走吧,反正姓金的先前不是一直污蔑是我把你藏起来吗?今天就坐实了他的说法,我不能白白受了冤,对不对?还要带上小砚砚,断了那个姓金的后招,看他还有什么筹码!”端坐回椅子上的李琪琪一边优雅地整理那条并没有什么褶皱的披肩,一边乜视着眼,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我,试图说服我。
“他不会走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金蠡,门外的喧闹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李琪琪口中的那尊大佛和政商人员,还有棘手的记者,应该都被金蠡打发走了。
金蠡黑着俊脸,跛着腿,大步流星的走到了我的床前,只横了李琪琪一眼,坐在床沿边,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带着笑意的眸子已经柔和了下来,“你哪儿也不去,对不对?”一只手不容置疑的覆在我的小腹之上,隔着薄薄的被子,我能清楚的感应到他的指腹在轻轻摩挲,仿佛在告诉我,那个正安安静静蛰伏在我肚子里的小生命还太脆弱,需要他的庇护。
我霍然明白了金蠡的意思,羞愤顿时涌上了心头,这个恶人,知道我介意自己的畸形身躯,根本没有胆量将自己怀孕的事坦然告诉李琪琪,毕竟男子怀孕,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骇事!我害怕在李琪琪的脸上看到了恶心、鄙夷的神色,即使心里明白,李琪琪绝对不会将我视为怪物,可我仍旧心存介怀,起码现在还没有做好告诉她实情的心理准备。
我怒瞪着金蠡,他却淡淡一笑,眸子里泄出从容的光芒,俨然胜券在握的棋局到了收官阶段,那只大手越过我的小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握住了胜券。
“你……”李琪琪被金蠡挡住了视线,错以为我正和他脉脉含情,可能认为我已经无药可救了,气急败坏的站了起来,似乎想骂我,可话到了嘴里,只吐出一口恨铁不成钢的郁气,重重地哼出一声冷笑,“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的拂手离去了。
“琪琪姐……”我挣开金蠡扣紧的手指,只来得及叫住李琪琪,可她走得决绝,高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只留下高跟鞋踩踏大理石地板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你喊她做什么?她的未婚夫还在外面等她呢。”金蠡轻飘飘的打断了我的话,若无其事的掷出一个让我诧异不已的消息。
李琪琪订婚了??
可是,她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
金蠡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恳求,恳求他将李琪琪的事告诉我。
我差点如了他的意,最后却嚅着唇,什么也没说。
金蠡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想要的结果,有些失望,淡淡的道:“李琪琪一直不缺追求者,你失踪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跑去她的宠物店找你,倒是有幸目睹了她被求婚的现场,那个男的才追了李琪琪不到一年,就求婚成功了,阿沼跟她拍了三年的拖,跟她求了三次婚,都被拒绝了,阿沼的尊严受到了打击,后来才跟她分手的。”
金蠡见我一副呆呆怔怔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又道:“你刚才跟她聊了那么久,这些她没有和你说吧?你看,她的事没有告诉你,你的事,也没有必要告诉她。”
我黯然地低下头,我怎么能跟李琪琪比呢?她是沐浴着爱的阳光长大的,身边不乏可倾诉心事的挚友,不像我,迄今为止,愿意和我做朋友的,屈指可数。
我很珍惜李琪琪的友谊,即使她并没有把我列入她的至交好友的名单里。
然而金蠡连李琪琪这样的朋友,也想替我屏蔽掉。
他凭什么干涉我与李琪琪来往?
或许是逆来顺受多了,我没有反驳金蠡的话,只是心情再次低落了下来,闷闷的侧躺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后脑勺对着金蠡。
金蠡只当我害羞,兴高采烈的转移了话题,甜言蜜语的诉说起了离别之后对我的思念,我虽然恼怒他的自以为是,可这个人到底是自己深爱过的人啊,藕断丝连的纠缠着,还是禁不住竖起耳朵,将他的话全部装进了心里。
大概没有得到我的回应,金蠡也意兴阑珊了起来,不再说话,病房又恢复了安静,静默中,我没由来的生出了一丝拘谨,好在不一会儿,耳旁传来了标准普的通话,带着机械冷硬的音质,原来是金蠡打开电视机。
我很少看电视节目,以前是没时间,现在是不感兴趣。
可这不是一般的电视节目,而是播报羊城地震灾难后重建与民生的午夜新闻。
经历过这场灾难的我,即使现在劫后余生了,也还会觉得一阵后怕,听着主持人沉痛地汇报灾情,我忍不住掀开被子,在金蠡的帮助下坐躺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正在播放消防员抢挖废墟下的幸存者,漆黑的夜晚被探照灯打得宛如白昼,十几个消防员操着铁锹轮番撬动巨大的石块,下面压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伤者,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的哭泣与呼救。
我浑身发着颤,没有想到灾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不敢想象如果羊城小蛮腰所在的建筑物也在地震中轰然坍塌,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停止了呼吸,成为了废墟下的一缕魂魄?
“不要害怕,”金蠡感应到了我的恐惧,一边揽我入怀,一边关掉了电视机,安抚道:“只有旧城区的灾情比较严重,有些建筑楼本来就是危房,人员又密集,地震来得突然,很多民众都自发组成搜寻队伍加入救援行列,两天两夜下来,救出了很多幸存者……”
“不要关,我还想看。”我打断了金蠡的话,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
我在旧城区呆过两年,也曾在中心闹区的别墅住过两年,甚至被江淮泽胁迫着,在黄金地段的小蛮腰附近公寓里困囿过一阵子,深知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差距,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从言谈举止,再到衣食住行,无不是鲜明的两极分化,富人区的花园走廊边凸起了一块地砖,马上有人来修复,旧城区的房子墙壁上裂开了一条大缝,却无人在意,该租的租,该住的住,日子照样过得下去。
我注意到了金蠡捏着遥控器的手顿了一顿,是不满我的疏离与冷淡吧?可他最终还是如了我所愿,再次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画面上的救援工作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但视频不是直播,很快就切换到了消防员合力将人救出来的画面,幸存者满脸血污,泣不成声的感谢着在场的每一个救命恩人。
我被众志成城共赴时艰的国人所感动,心潮滂湃不已,喉咙梗塞难受,眼眶又热又涩,激动的眼泪禁不住掉落了下来,脑海里猛然闪过了郑常健的脸,不知道这场救援的人员里面,他有没有也在其中?
就算他不在这里救援,也肯定会在哪个需要他的位置上发挥着光热。
消防员的工作辛苦且高危,我在心底祈求着天灾人祸不要太频繁发生。
点滴打完之后,午夜新闻也播完了,我睡了太久,这会儿精神充足,一点也不困,可对着金蠡又无话可说,索性再度躺回床上,阖上眼睛酝酿睡意。
金蠡也躺上了陪护床里,只是他腿脚不方便,又刚刚烫伤了手,笨手笨脚的换睡衣,换药,一系列动作弄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偶尔还会抽出一口冷气,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强忍痛楚,还是夸大伤情,故意让我听见,好让我心软,把注意力投放到他的身上,再次心甘情愿的掉落他设置好的圈套里,再也逃离不开他的掌控。
从离开故乡,进入羊城读书开始,到现在再次与金蠡重逢,兜兜转转了七年,纠纠缠缠了七年,我的心思,缺点,软肋,全被金蠡拿捏得死死的,他知道什么方法会伤害到我,也知道什么方法能牵制到我,更知道什么方法可以束缚到我,做他一生的奴隶。
你看,我也如他了解我一样了解他。
我咬着唇,一手抵在小腹上,努力克制松动软化的心,强装熟睡,不去搭理金蠡。
没有料到,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房间黑蒙蒙的一团,只有墙壁的插座亮起的小红点,我有点害怕,扯着被子支起了腰身,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向陪护床,床上空荡荡的,我以为金蠡在厕所,可是细听了好一会,什么声响也没有。
金蠡不在这里。
我打开了床前灯,昏黄的光芒驱散了黑暗里潜藏的魑魅魍魉,一室的角角落落就这么几个,金蠡的的确确没在这里。
我下了床,掀开厚重的窗帘往外一看,参天大树的茂密枝叶间隐隐透出一些青灰的白。
天还没亮,金蠡会在哪儿,又在做着什么?
我的心里很快给出了答案。
是去了同医院的肖夙宸那里了吧……
那颗眷恋金蠡的心被哀切啃啮得所剩无几,我狠狠的放下窗帘,径直走到门边,毫不犹豫的打开了门,走廊上白惨惨的灯光倾泻在了脸上,我不适应的躲了躲,眼角不知什么时候被一片水雾沾湿了,我抹去脸上的泪痕,痛恨自己的软弱与妥协。
金蠡爱的是肖夙宸,这本来就烙印在骨子里的认知,偏偏我还是在金蠡甜言蜜语的攻势下信了他的谎言,以为他真的爱上了我。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心里哀哀的对里头的小□□着歉,我带他来这世间一遭,本应许他平安快乐,却没办法给他一个健全的家庭温暖。
我刚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廊尽头便急冲冲的跑过来一个护士了。
她喘着气,满是胶原蛋白的脸上挂着微笑,说道:“戚先生,您要什么服务可以拉铃的,怎么出来了?医生吩咐过,您要好好休养才行的哦……”
这是我第一次被尊称为“先生”,感觉怪怪的,尤其是她一双眼睛诧异地掠过我的腹部,更让我不知所措,我慌忙将手相叠起来,覆在小腹之上,遮住了与身形相差极大的隆起坡度,喏喏的说道:“我……我想出院……”
“这恐怕不行!”年轻的护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口拒绝道,“没有医生的同意,您是不能出院的!”她喘平了气息,又道,“再说金先生离开的时候叮嘱过我了,一定要看好您,您要是就这样出院了,我这也不好交代啊……”
“他不是也在医院里吗?”我尽力克制眼泪的滚落,却还是难掩哽咽的声调,“你帮我叫他过来,我跟他说。”
护士迷惘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领会到了我话中的“他”,指的是金蠡,她眨了眨眼睛,迟疑的道:“金先生没在医院吧?”
“他在肖先生那里,”我笃定地道,“肖……肖夙宸先生那里!”念出亲哥哥的名字,我心如刀割,这个名字一度属于我,与我形影相随了二十二年,它曾经予我是那么的亲近,现在却又那么的陌生,我甚至认为它是我平淡人生中最出彩的一笔,毕竟一无是处的我,拥有一个不俗的名字,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啊!
可就是这么一点珍藏在心底的小骄傲,都被无情的剥夺了。
肖夙宸是享誉国际赫赫有名的钢琴家,每次发病,都是这家医院接收的,护士再年轻,也肯定知道他的大名。
果然,护士听到肖夙宸的名字,顿时弯起了眉眼,显然对肖夙宸的印象非常好,却困惑的道:“您也认识肖先生吗?可是肖先生早就出院了啊!他康复得很好,也没有什么排斥……”她猛然刹住了话,慌忙捂住嘴,惴惴不安的看着我,“戚先生,您什么都没听见好不好?医院规定不能泄露任何病人的信息的……”
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我下意识的点着头应允,脑袋却闹哄哄的,肖夙宸康复了?!
他找到了匹配的骨髓,从此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么?
“真的……康复了?”我打从心底感到欢喜,激动得话也说得不利索,兴奋的搓着手指,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自从逃离羊城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着肖夙宸一条命。
自私的我,将天秤的一端,倾斜到了亲生骨肉这边,罔顾了亲哥哥急需骨髓救治的岌岌可危。
幸好,又有适合的骨髓配备出现,肖夙宸获得了新生。
而我腹部的小生命,也将要到这万丈红尘的走上一遭,不求他能创造什么辉煌不朽的人生轨迹,只求他没有世俗的侵扰,平安喜乐,与爱为伴,与仁为友,一生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