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时,我又急又怕,全然慌了心神,只觉手脚冰凉一片,脑袋空荡荡的,一时竟不知所措。
直到小砚砚的哭声传入耳朵,我才如梦初醒,腹部的阵痛却突然加剧,痛的我无法站直,只能弯着腰,努力抵抗滂湃痛意一波又一波的袭击,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小砚砚急吼吼的从里屋冲了出来,大概从未见过我的脸色如此的难看过,他也慌了神,“哇”一声哭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入了我的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揪着我的衣摆不松手。
我想安抚怀中担惊受怕的小家伙,可是强烈的痛感控制了我的语言中枢神经,我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喑哑的抽气声,一时之间吐不出一个字。
肖鸿益似乎被我刚才的怒喝惹得心头更加的不痛快,不仅骂我,还骂起了小砚砚,什么“小杂种”、“死垃圾”都骂了出来!
我被肖鸿益的谩骂激得脑袋一胀一胀的,胸中燃起的怒火瞬间吞灭了全部理智,那是我一心想护他健康成长的小砚砚,才不是什么“杂种”、“垃圾”,他是我的小宝贝!
怒火中烧的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抓起了菩提盆景里的土块,奋力朝仍在骂个喋喋不休的肖鸿益扔去。
谁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的小砚砚出身不光彩又怎样?他三观正确,酷爱围棋,将来是要进军棋坛,闯出属于他的一片天的!
受到了我的袭击,门外的肖鸿益终于消停了一下,或许他也没有想到我会有胆量攻击他。
趁着这个空挡,我忍着腹部的剧痛,牵着小砚砚的手,再也不顾忌自己臃肿的身形被肖鸿益瞧出什么端倪,往别墅走去,现在只想联系120急诊,送我去医院。
生平第一次,我恨不得医院就在眼前。
然而小砚砚却不肯!
他挣开我的手,也学我那样,绕到菩提盆景那边,一手抓住一把土,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奔到了铁门前,狠狠的丢向肖鸿益,嘴里骂道:“坏人!大坏蛋!”
小砚砚向来悍勇,从前我被江淮泽、汤川流欺负的时候,他敢抡起拳头和他们抵抗,最近又深受古北老师和金蠡的宠爱,更加的怙恩恃宠,哪能忍受肖鸿益欺负我们?
他年纪小,却也听出了肖鸿益是在骂他,也知道身为哥哥的我在维护他,他敬爱我,依赖我,在他小小的世界里,我是他的城堡,他是我的勇士,城堡和勇士快快乐乐的生活,坏人偏偏要上门作乱,他怎么忍受得了坏人在勇士的城堡前撒野?!
“砚……砚砚!”我赶紧召唤小砚砚回来,生怕他靠肖鸿益太近,会遭他的毒手。
没成想,肖鸿益怒极攻心,果然对小砚砚下狠手了!
“小崽子!”肖鸿益脸色铁青,身形一晃,只在我的眼前消失了几秒,再出现在铁门前时,手里已经抱着一盆开得正旺的花,正是金蠡随意丢在院子门口的仙客来。
“看你还怎样蛮横!”肖鸿益狰狞的冷笑着,高高举起了仙客来,朝铁门狠狠的砸去。
“不要!”我吓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迈开痛到发麻的双腿朝小砚砚跑去。
可还是迟了。
“哐当”一声巨响,那盆仙客来砸裂在铁门前,细小的瓷盆碎片夹着泥土破空飞来,我隔了院子铁门约莫五、六步的距离,也被碎屑泥星溅了一身,更别提就在铁门前的小砚砚了。
小家伙的脸上、脖子里,手臂上都受到了碎片砂土不同程度的弹砸,粉胖的左脚脚踝被一块瓷碎片划破了一道两三厘米的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汩汩的涌了出来,痛的小家伙蹲下身子,扯着嗓子哭得震天撼地。
我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心里更害怕肖鸿益不甘罢休,暴虐性大起,做出继续伤害小砚砚的事,脚下本能的加快速度,想赶到小砚砚的身边,将他护在怀中。
可是肚子高高的隆起,我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更抵抗不住身体的剧痛,每迈出一步,就有无数尖刃捅进身体里,痛得我头昏脑涨,脚下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的朝前栽了下去。
我甚至来不及用手护住小腹,肚子就这样重重的撞到了水泥地板上了。
痛得我直接岔开了气。
这是一段可怕的记忆。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一种痛,叫人生不如死。
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形容这种痛……
我想忘记这段记忆,偏偏它每的一帧细节都秋毫不差的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深深扎进了我的记忆库中,即使很多年之后,不经意之间再回想了起来,身体仍会颤抖不已,全身的痛感神经再次苏醒,犹如神话传说里,那些精怪妖魔化形时经历九重雷劫的击打,生生将灵魂与躯壳分离的剧痛,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跌倒之后,我有过短暂失去一切意识的时间。
冰凉的身体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里,跌入冰冷的漩涡中,神智瞬间被暗的野兽吞噬。
我以为兜兜又在着暗黑的深渊里和我捉迷藏,可是,他没有出现,而我只感到漫天匝地的疼痛席卷过来。
我不禁全身痛,还担心着小砚砚,担心着我腹中的宝宝。
小砚砚这么小,而我却命陨他的身旁,该是多害怕,多无助,心理还得承受多大的阴影啊!
我腹中的宝宝,撞上那么硬的水泥地板,会不会痛得休克,最后胎死腹中?
我又惊又怕,在黑暗的漩涡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久,意识才渐渐回笼,耳朵也能听见声音了。
小砚砚声嘶力竭的哭啼声,肖鸿益呶呶不休的谩骂声,居然还有老张惶惶不安的劝慰声。
“肖先生,不如打电话问问金先生的电子密码吧,小戚……看起来,好像很痛苦啊……”
“你别给他骗了!他就跟他那个诈骗犯老爸一个样,除了用这些肮脏手段,还会什么?!”
“不是啊,你看……血!好多血呢……”老张惊慌的声音。
“那……那不是……”肖鸿益嘟嘟囔囔,仿佛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
小腹的痛猛然加剧,裤子下一滩濡湿,畸形的那一处肿肿涨涨的,隐隐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挤出来。
鼻翼里全是浓重的血腥气味。
好痛!
在无休止的疼痛里,一层又一层的恐惧与不安爬满了我的心头,犹如一张密密的罗网,牢牢的将我攫住,我突然呼吸维艰,全身剧烈地痉.挛起来。
剧痛和痉.挛交集着啃噬我的意识,我筛糠似的颤抖着,下意识的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听力渐渐缥缈了,然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眼前也影影绰绰了起来,好多熟悉的人在我的眼前闪过,有小砚砚,有妈妈,有金蠡,有李琪琪,有肖夙辰,甚至也有郑常健和江淮泽……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们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模模糊糊中,李琪琪的声音突然灌入了我的耳朵里。
真真切切,是李琪琪到了!
即使仍旧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可是那颗惶急无措的心,因她的到来,渐渐安定了下来。
身体好像被人腾空抱了起来,我努力撬开一条眼缝,可是看不清抱我的是谁。
可我知道,我被送上了车,喇叭声似乎很急的开着路,身体在路上颠簸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腹部的痛意变得更加的猖狂,张牙舞爪的撕扯我的身体,意识又开始陷入暗无边际的深渊里,载浮载沉了很久,一束若隐若现的光亮才罩了下来,鼻腔内浓郁的血腥味参杂了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我才重新听见小砚砚的啼哭声,一旁还有李琪琪焦急的呼唤:“戚戚,戚戚!到医院了,没事了!马上就进产房,你不要害怕!”
我阖上眼睛,一股莫名的惧意深深俘.虏了我。
到了医院,不是解放,而是更疼痛的酷刑等着我。
而现在的我,浑身乏力,四肢虚软,脑袋昏昏沉沉,已经没了可以与酷刑相互抗衡的力量了。
“砚砚……”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张着嘴,无声的念着小砚砚的名字。
“砚砚有我看着,你不要担心!”李琪琪含着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安慰我道,“砚砚马上就要当叔叔了!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你不要担心他!”
我心里一阵悲凉,眼泪哗哗的从眼角里涌了出来。
或许,我看不见小砚砚当叔叔了。
我熬不过去的。
现在只担心小砚砚会怎样抗拒我的死讯,他曾经失去过我,然后好像一夜之间,他变了很多,瘦了很多,现在好不容易长回了一点肉,又要再一次承受失去我的痛苦。
他还那么小,我却没能看着他读书,成为职业棋手,功成名就,成家立业……
我想请李琪琪替我看着小砚砚,看着他读书,成为职业棋手,功成名就,成家立业。
她是我的姐姐嘛,这点遗愿,她一定肯替我实现的。
然而我被护士推进产房的时候,还是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甚至医生告诉我,要给我打全身麻醉药的时候,我也无法回答他。
可是麻药还需要时间才能发挥效果,这段时间里,我无异于一脚踏入了阎罗殿大门。
等到第二只脚也快要踏进去的时候,一声糯糯弱弱,比初生小猫咪的叫声还要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传入了我的耳朵,将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一眼蛰伏在我肚子里将近九个月的小家伙,可是意识还是迷迷糊糊的,依稀只听见医生和护士的对白。
“好了,好了!哭了,哭了!”
“可是哭得也太小声了,是不是……”
“嘘!”
他们的对白中断了一会儿,我却心焦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听说初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可以从音量判断他的身体健不健康,我的宝宝哭得很小声,是因为早产而出现什么毛病吗?
可是麻醉的药效还没有消失,我说不了话,也睁不开眼睛,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我心里的焦虑与忐忑,没有一个人知道!
周围安静了下来,我知道宝宝被抱走了,是去检查身体吗?
上一次产检,明明都说一切安好的!
不过,金蠡能让他们向我隐瞒了宝宝畸形的身体,是不是也隐瞒了宝宝的身体其它方面也存在一些疾病的可能?
想到有这个可能,我又痛恨自己了,为什么孕育出这么一副既不健全,又不健康的身体给宝宝?
为什么他从出生开始,就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生理隐患和病痛疾苦?
正当我自怨自艾的时候,产房又躁动起来了。
医生和护士的对白再一次灌入了我的耳朵。
“麻烦了!病人大出血,需要马上输血!”
“是啊!他是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咱们医院根本没有这种血!”
“快点联系他的亲人!”
“可他没有亲人啊!”
“那联系李小姐,她爸爸和老公都是羊城有头有脸的人,应该有人脉可以找到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的人!”
“可……可也来不及了啊!”
“等等!!我记得肖先生也是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病人曾经还给肖先生捐赠过血!肖先生还在羊城吗?”
“不……不知道哇!”
“快去问李小姐!她认识肖先生!”
“哦,哦!”
我心里一凉,眼泪顺着眼角汩汩的淌了下去。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自己是熬不过这一关的,可被医生宣告了死期,在有限的倒数时间里,我仍旧贪恋人间的气息。
最起码,让我看看我的宝宝啊!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像我,还是像金蠡,或者两个都不像,又或者,既像我,也像金蠡……
我也想和小砚砚告别,告诉他,哥哥很爱很爱他,没有丢下他,哥哥只是累了,要睡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他头发花白了,皱纹满脸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哥哥就来接他,带他去一个鸟语花香没有痛苦的世界……
我还想看再见我妈一眼,我死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去精神病院看她了,她那么怕冷,羊城的冬天是很冷的,一年一度的冬天很快就要到了,我特意织给她的那件毛衣早就织好了,就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不知道金蠡知不知道它的存在,会不会把它送去精神病院,如果没送去,她只能穿去年我织的那件毛衣了,可是她已经胖得穿不下了,从此之后,不会再有人给她织毛衣了,以后的每一年,还有谁会给她买毛衣呢?
我甚至还想见戚三瀚一眼,他蹉跎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执著了这么多年,还没等来一声我喊的“爸爸”。
人在濒临死亡之前,脑海里果然一刻也没有停止回忆。
好多我不曾在意的面孔,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眼前。
那个给我结算鞋面的厂房管事,那个我曾在异国他乡的飞机上晕倒后照顾我的空姐,那个愿意给我赊账的市场海鲜老板……
甚至连最忌讳的赤龙王,也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
这一刻,我希望她是入世的神仙,所说的话,所算的命,都能一一验证,那样,我的宝宝就能做到她口中“贵不可测”的人物了。
这样贵不可测的人物,应该是长命百岁的,绝不会从一出生开始,就饱受病痛的折磨……
我祈求着,渐渐的,脑海里的画像模糊了。
时间到了么?
透心的冷意渐渐覆盖了我的全身,眼前的黑暗世界也在无限扩大,我模模糊糊的等待着牛头马面的到来,可是它们还没出现,耳旁却出现了护士惊喜的声音:“医生,医生!有人来医院捐血了!”
“真的?这么快?!太好了!果然是李小姐!快点带那个人去验血……”
“不用验,他是ab型rh阴性稀有血型!而且上个月刚好做过体检,身体很健康,没有其它疾病!”
“那还杵着做什么?!快点输血啊!”
“可……可是……”
“干嘛吞吞吐吐的?快点带人去输血啊,没时间了!”
“可是,他是胡安医生啊……”
“胡……胡安医生?!”
对话又一次戛然而止,四周再次寂静无声,只有心电监护仪急促不安的滴滴声。
我在等候心电监护仪的长音,它一旦响起,就意味着,我的一生也到此为止了。
有后悔,有遗憾,有不甘,也有欣慰,掺杂在一起,调成了一杯百味杂陈的茶,喝一口,忘记了酸,然后是甜、苦和辣,等到茶喝完了,人的最后一口气,也吐完了。
我被黑暗卷入了旋涡里,昏昏沉沉中,一个外国语言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听不懂他的话,甚至听不出他讲哪一国的语言,可是他的声音十分沉稳,带有不容忽视的气势,然后我听见了医生的裁判:“那就依照胡安医生的意思,准备输血吧!”
这也是我的福音。
黑暗中,一股暖流汇入了我冰凉的手腕,继而暖和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