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火祭的喊声越来越响,在黑夜中激起层层声浪,仿佛忽如其来的风暴妄图掀翻整座岛屿,边庭冲出屋外,只见男人女人老人齐齐聚在婳娘屋外,有人穿着单衣,有人光着脚,却丝毫不觉得冷,都昂着头,扯着嗓子嘶吼,像试图挣脱牢笼的反抗者,激愤写在他们脸上,写成凸起的青筋和横飞的唾沫。
高瞻冲出来,对边庭匆匆说了声:“看住他们”,扒开人群径直冲到皮卡车边,解下挂在车头的喇叭,翻身跳到车顶,扬起喇叭大喊:“都安静!!”
喇叭的噪音瞬间压住了喊声,在夜色里响得突兀。
人们错愕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见高瞻居高临下,如山神睥睨,不自觉得怔了。平头默契地跑到车头,接过高瞻抛来的钥匙,点燃车,打开远光灯对准婳娘屋前,刺眼的光芒射向聚集的人群,慌乱的表情僵在每个人脸上,无处遁逃,人们在强光中不知所措。
高瞻趁机又吼:“明知道镇上有传染病还聚在一起,是不要命了吗?!!万一有人咳血,你们想都跟着生病?”
众人怯怯地看向左右,如梦初醒一般,警觉地散开。和镇上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高瞻心里清楚,没了婳娘,镇上的人就没了主心骨,只有聚在一起才敢吱声,只要打散他们,他们就没了主意。他故意重重咳了两声,又说:“就算要火祭,也不是你们嚷嚷就能决定的,但你们聚在一起非常危险……”
话音刚落,有人猛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太急,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慌乱间想抓住离他最近的人,那人却“啊——”地尖叫着跑开,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男人女人都像见了鬼一样四处奔窜,有人在慌乱中被掀倒,被人踩中手掌,高瞻一见不妙,搁下喇叭跳下车,和边庭一同冲进人群,平头趁机跳上车,抓起喇叭:“都散开,回各自的屋!!!赶紧回去!”
这一喊,喊醒了慌乱的人,他们推开维持秩序的士兵,朝屋奔去,短短两分钟便如蝗虫过境,消失得无影无踪。高瞻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地上的人,他难受地趴在地上,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似乎想把自己掐晕过去,高瞻不敢妄动,好在医生及时赶来,把他抬上担架。
“真是见了鬼了,说发病就发病。”高瞻暗骂自己乌鸦嘴,一抹额头,竟抹了满手的汗。
“许所长说,接下来三天是高发期。”边庭拍了拍高瞻的背,安慰着,又掀开门帘,老嶓还跪在地上,抓着岐羽的裤腿,眼里盛满死灰。
暴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哨所,许培文忧心忡忡,暴动比他想象中来得早,这一次围住了婳娘的茅屋,下一次呢?镇上的医生安全吗?会不会被袭击?他抓着顾长愿,再三思量:“你确定要告诉他们真相?他们没受过教育,连最基本的病毒是什么都不懂。”
“受过教育的人也未必懂,隔行如隔山,”顾长愿贴近许培文,上岛十天,许培文仿佛老了十岁,走路时微微佝起腰,像扛着看不见的大山,“但抗疫是人和疾病的斗争,不是人和人的斗争,只有他们相信我们,和我们站在同一边,这场战争才能胜利。”
许培文依旧愁眉不展:“要让镇上相信我们能救人,光说不行,我们必须救人给他们看,哪怕只有一例。”
“现在有了。”语音刚落,何一明就递来病历,“老宗,第一例送来的重症,虽然还是阳性,但各项数值都在好转,现在靠血清和干扰素抑制病毒扩散。”
靠血清抑制病毒扩散,这不是和……
“小猴子?”顾长愿问。
何一明点头:“对,和小猴子一样,身体机能损毁,但性命保住了。”
“值得研究。”许培文合上病历,对顾长愿说,“你要是坚持就去做吧,这里有我。”
他握住顾长愿的手:“但只能成功,不能伤害到我们的医生和战士。”
顾长愿重重回握住许培文,这一握,纵使前方刀山火海,他都不能退缩了。
到镇上的时候,已接近凌晨一点,若是往常,时间对宓沱岛没有太多意义,岛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自然为钟,但自从爆发瘟疫后,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要,每一分都像是上天敲响的警钟,提醒他们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镇子静如死水,除了靠临时发电机维持光亮的帐篷里还有些动静外,只有枭隼的嘶叫和时隐时现的海浪声,边庭坐在皮卡车顶,警觉地盯着镇子各处,远光灯依旧亮着,陪着他守望。
看到顾长愿,边庭跳下车:“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坐在车顶?”顾长愿反问。
边庭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车尾,高瞻竟靠在车轮旁睡着了。“他刚睡着,我帮着守一会儿。”
“谁?谁睡着了?!”高瞻听到动静,倏地站起身,瞪大眼睛,懵了一会儿才惊觉说的是自己,惭愧地薅了薅头发:“哎,我怎么就睡着了!”
顾长愿知道他累,宽慰地搂了搂他肩膀,才问起暴动的事,高瞻没了睡意,忙说胖崽子死了,老嶓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硬拽着岐羽要火祭,结果动静太大,被镇上其他人听见了,一股脑地涌来了,全聚在婳娘屋外,吵着闹着要火祭。
“后来,有人咳个不停,把其他人吓着了,我们趁机疏散,才把人们劝回屋。”高瞻叹气,“现在镇上草木皆兵,个个神经兮兮的,闹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顾长愿眉头紧皱:“你在镇上有信得过的人吗?”
“孙福运?”高瞻脱口而出,说起信得过,之前是婳娘,但现在只能想到孙福运,孙福运就像连接哨所和镇上的纽带。
顾长愿叫来孙福运,问他能不能在镇上散布消息,就说传染病不是凭空来的,是米粥锅里不小心混入了有毒的幽猴肉。“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生病,只要不接触他人血液,夫妻间不过性.生活,有很大几率不会得病,生病的只配合要治疗,就有可能痊愈,先发病的老宗已经好转了。”
“老宗好了?”孙福运惊讶。
“好一点了。”虽然没有完全痊愈。
“那凤柔呢?”孙福运紧张道。
顾长愿迟疑了一会儿,叫来一个护士问了几句,安慰孙福运:“她是轻症,痊愈的机会很大,我等会儿就去看她。”
孙福运沉思了一阵,从哨所回来,他就有些动摇,听说凤柔可能痊愈,忙说,行,只要能救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顾长愿道了谢,又对高瞻说:“车上那个大喇叭重新录一段,就说我们已经找出了病因,新上岛的医生带来了药,能救人,必须相信他们,反倒是隐瞒病情、不配合治疗的,只会越拖越糟。”
高瞻:“他们会信么?”
“不信不要紧,天天播,天一亮就播,一直播到天黑,就算有人一开始不信,播得多了也能被洗脑。”
高瞻皱眉,他不喜欢洗脑这个词,但这时候,似乎没有时间让他去循循善诱,只能点头同意。
“边庭,”顾长愿唤道,边庭眼睛一亮,迸出纯净又期盼的光。顾长愿笑了一下,压着心底的悸动,捏了捏他手心:“你和其他士兵一起,就说这次传染病很严重,上岛的医生是来救人的,如果没有医生,只会病得更凶。”
“这些人不擅长独立思考,一直都是婳娘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好事,我们灌输他们的东西越多,他们就越不会瞎想。”顾长愿想了想,又说,“但千万不能说山神不可信,不能碰他们逆鳞,引起逆反心理,只要岐羽不肯火祭,他们就只能信我们。”
边庭、高瞻和孙福运同时点头。
深夜,浓雾笼罩了镇子,海浪声浑浊又模糊,老嶓恹恹躺在床上,望着快要熄灭的油灯,跟着燃尽的灯芯一点点陷入黑暗,他已经无路可走,岐羽不肯火祭,生病的人越来也多,他孙子死了,马上就要轮到他。
他在黑暗中看到儿子被巨蟒紧紧缠住,从无尽地黑暗里钻出,拽着他的脚,说,阿爹,来,陪我,陪我……儿子的脸溃烂不堪、眼睛里流出青色的脓水,他吓得不能动弹,不住地打颤,口齿不清地喊着:救命,我不想死……
门帘忽地动了,他蜷起身,瞪视着门帘,好像不管是谁,只要一进屋他就会扑上去,咬断那人脖颈。
“先别急着打人,我不是来挨揍的。”门口的人动了,借着残存的灯光,老嶓看清那是孙福运。孙福运拨了拨灯芯,也不管凳子上的灰,大喇喇地坐下:“我是来救你的。”
老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