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婳娘临死前说过什么吗?她说外面的士兵是山神送来救我们的,忘了?”孙福运不紧不慢地说,门帘又动了一下,又有人进屋,那人身穿白色防护服,带着厚重的眼罩,老嶓以为是高瞻,但来人身材瘦弱,个头也比高瞻矮上一截,才想起来是叫顾长愿的医生。
孙福运看了眼顾长愿,继续说:“实话告诉你吧,顾医生查清了镇上传染病的原因。还记得咱们吃的那个兔子粥么,里面混了一种猴子肉,那猴子有毒,人吃不得……”
他皱了皱眉,似乎酝酿了一会儿,咬牙说:“说来也怪我,兔子是我杀的,我没洗干净,让你们吃了脏东西。”
顾长愿看了一眼孙福运,不满地皱起眉,但没打断他。
老嶓喘着粗气,哼哧站起来,顾长愿眼疾手快地抢了桌上的宰牛刀藏在身后,怕他一冲动,把人给削了。
孙福运看着老嶓眼底的怒火,背上瞬间涌了汗,仍坐在板凳上强装镇定:“别这么瞪着我,我哪知道那猴子肉有毒,再说我也吃了,要得病我也跑不了。”
孙福运吞咽了口口水:“咱俩是一样的,你不想死,我也不想。但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你要是生病了,我就是不治,也会把药和医生留给你。我孙福运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但还算说话算话。”
老嶓迟疑了,楞楞站在孙福运面前,似乎从冲孙福运眼中看出个究竟。
顾长愿把刀藏在桌底,挡在孙福运面前:“上岛的时候,高排长曾说你们不喜欢外人,但对医生还算尊重,现在婳娘不在了,如果你真的怕染病,不妨相信我。”
顾长愿说:“从今天起,你只要保持独居,尽少和人接触,而且别乱想,我每天都会来看你,隔三天抽一次血,抽血不会伤害你,反倒是一旦有发病的苗头,能尽快发现。”
老嶓半信半疑,视线在顾长愿和孙福运之间徘徊,孙福运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老嶓心里没主意,趁机说:“行了,别想了,岐羽不肯火祭,现在除了信他,你还能信谁?”
“我和你一样,要么信他,要么等死。”孙福运语重心长道。
半小时后,顾长愿拧着医药箱出了老嶓的屋子,里面装有老嶓的血样。从老嶓伸出胳膊那一刻起,顾长愿和孙福运同时明了,这是信任的开始。
夜已经深了,安谧寂寥,高瞻坐在车顶,换边庭在后车厢休息,帐篷里哀鸣声轻了许多,似乎入了夜,疼痛也睡去了。孙福运打了个哈欠,这一天天跟打仗似的,就算他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和顾长愿道了别,打算回屋睡觉。
顾长愿叫住他:“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幽猴的肉,为什么揽在自己身上?”
孙福运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难不成说是岐羽做的?我是个大男人,有人骂我我会还嘴,打我我会还手,那小丫头话都不会说……”
孙福运叹了一口气:“是谁做的不要紧,他们只需要知道吃了有毒的东西,相信你们,听你们安排就行。”
顾长愿心一沉,如果不是手上提着医疗箱,他会给孙福运一个拥抱。
“那小丫头……我会看住他的。”孙福运缓了缓:“如果我不发病的话。”
顾长愿停下脚步:“抽个血?”
孙福运呲地笑了,摆摆手:“我又没发病,别折腾了,等哪天我不舒服了,第一个冲进哨所躺着,我眼馋你们的宿舍很久了。”
顾长愿也跟着笑了,忽然问:“你名字自己取的?”他记得孙福运以前叫福缡,因为太向往岛外,连名字都改得和外面一样。
孙福运哦了声,不知道顾长愿为什么这时候说起这个。
“大福大运,不会有事的。”顾长愿一掌拍上孙福运的背,“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老嶓、凤柔,还是你。”
孙福运笑了下,对着顾长愿胸口锤了一拳,心情莫名畅快,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终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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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哨所,士兵们已经腾出宿舍,只等病人住进去。老屋潮湿又阴凉,不是人住的地方,士兵们二话没说,卷着铺盖就往里搬。顾长愿看着心疼,只盼望疫情早点过去。
走进实验室,许培文、何一明、舒砚和约瑟夫都围在手术台边,面色凝重。见他进屋,许培文招手:“来,就等你了。”
顾长愿:“等我?”
“对,想听听你的意见。”许培文说,“老宗的情况你也清楚,虽然没有恶化,但只能靠血清维持生命,何博士说,这和小猴子症状很像,我们刚刚商量,认为小猴子的血清值得研究,打算灭活过滤后试试。”
“可小猴子还没有痊愈……”血清疗法只提取康复者的血液,小猴子还没痊愈,体内病毒没有清除,用小猴子的血液实在太冒险。
“我明白,”许培文说,“所以风险很大,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例完全治愈者,小猴子依靠抗血清已经生存了两个月,体征趋于平稳,我们只能确定小猴子的血清里有抗体,但不确定是否对人体有效,冒然临床很可能引发更严重的病症……”许培文深吸一口气,“风险很大,但何博士和约瑟夫都决定试试,你看呢?”
顾长愿皱眉,他不赞成冒险,但现在已有两人死在哨所里,却没有一例完全痊愈,许培文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试的话,还有其他治疗手段吗?”
“那就维持现状,继续注射抗血清和m1干扰素,每天观察。”许培文说。
“不能拖了,”何一明眼神锐利,语气也一如往常坚定,“老宗现在是重症,试了或许还能救他,不试的话,就算不会恶化,也没有痊愈的可能,最终只能和小猴子一样,器官慢慢腐烂,只能维持心跳和呼吸,离不开呼吸机,一辈子躺在床上。”
何一明说完,五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用为未完全康复的血清风险太大,但现在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许培文沉思了会儿,说,行,那就放手去做,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何一明微微昂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少有地说了一声谢。
许培文拍了拍何一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把实验室交给了何一明和顾长愿,独自去了镇上。按他的预测,这三天就是疫情高峰期,万一疫情爆发,镇上总得有个主持大局的。
实验室里,小猴子被摆到了解剖台中间,它无知无觉,身体机能几乎全被摧毁,仅靠氧气和血清维持微乎其微的心跳和呼吸,每一次注射都几乎把它推向死亡,每一次,每一次它都血流不止,心跳骤停,医疗队都认定它会就这样死在手术台上,可它又神奇地活了下来。除了奇迹,没有科学道理能解释。舒砚总是开玩笑说它意志力强,犟着一股劲儿不想死,可到后来也没办法用玩笑的口吻说出同样的话了,好像玩笑是对它的亵渎,每个人都坚信,小猴子比他们想象中顽强千万倍。
“它还经得起抽血吗?”舒砚怯怯地问。
顾长愿愣了半秒,撇过脸不敢去看观察箱,何一明也跟着沉默。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即使是抽10ml的血都会要了它的命。
何一明咬咬牙,带上手套:“开始吧。”
观察箱被打开,顾长愿捞起小猴子,他记得刚捕捉到它的时候,它充满敌意、异常凶猛、无惧人群和麻醉枪,在山洞里上蹿下跳,可它现在柔软又冰冷,如一团凝胶,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很难想象它是活物。
何一明拿起穿刺针,实验室里出奇地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空气被紧锁,如深水寒窖。顾长愿隐隐有些耳鸣,嗡嗡嗡嗡的声音穿刺着耳膜。刺针刺向小猴子的胳膊,它一动不动,血却像从被褥里爬出的虱子,胡乱奔窜,凶猛又急切,舒砚用止血棉压住血管,血很快浸湿了止血棉,渗了出来。
“不行,这样下去它会死的……”舒砚急得手抖,呼吸浸湿了他的面罩,让他视线模糊。
何一明眉头紧皱,小猴子肉眼可见地瘫软,像一团被挖空棉絮的烂褥,就算现在停止,它也没有生还的可能,恶沱毁掉了它的凝血功能,血会无止境地涌出,直到一滴不剩。顾长愿拍了拍舒砚,接过他手中的止血棉,说:我来吧。
舒砚感激地看了顾长愿一眼,心里却是笃定,小猴子这次是真的会死在手术台上了。
“……它都撑了这么久了。”舒砚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是为了救人。”何一明平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