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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方形的西餐桌上,程老夫人坐主位,小辈们的位置则依次往下排,席间大人们正讨论着什么。
佣人们手脚轻快,安静侍候在旁。
在联邦上流阶级中,雇佣专业型的人力服务,而非全使用智能化的机器,也象征着家族的繁荣与实力。
人工智能,是上层社会中需警惕的代名词。
这次本家的直系亲眷难得来齐,程珣坐在宋煦右手边,侧头挨近她,低声介绍:“坐在二叔旁边的是三叔程谨言,昭昭是他的女儿,三叔对面是……”
宋煦的视线逐一扫过去,落在那个男人脸上。
从她这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侧脸,骨相优越,挺直的鼻子像雕塑品,恰如其分的英俊,气质沉静而自持。
“他是你的教父。”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自九岁来到湾区至今,宋煦在程宅度过八年,这八年说长不长,但有两件事令她印象深刻。
一是来到程家的第二年,程珣父母双双死于一场离奇车祸。
另一件是她十三岁那年的洗礼。
关于此事,宋煦记忆很模糊。受洗那天,她低烧不退,在昏昏沉沉中进行,仪式完成的那瞬,她撑不住病倒了,躺在床上昏睡一天,醒来后,经陈姨提起,才知道自己有了一位名义上的教父。
这也是程老太太的授意。
在程家,倘若一个外姓人要成为家族的一份子,首先他要成为上帝的信徒,共同信仰,才有共同承认。这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宣告从今往后宋煦在程家的位置。
宋煦的教父自然也是老太太所选的。
年轻、在家族内辈分高且有一定的身份。
教父应承担教导管束她的义务,但,这是宋煦第二次见到她的教父。
聚餐到后半段,天色陡然变暗,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今日的安排。
宋煦搀着老太太往楼上走,余光注意着底下大厅里的情况。
佣人菲比候在大门口,正一面送别离开的程家人,一面对身侧的男佣叮嘱着什么,她极为认真仔细,在程家侍候老夫人多年,深得其心。
实木制楼梯旋然而上,宋煦注意脚下步伐的快慢,没发觉身边老太太意味复杂的眼光。
她听老太太问:“什么时候回学校?”
宋煦静静垂下目光,说:“下周五回,周一有学生公演的排练,老师说不能缺席。”
别墅内有代步器,经过上次一场大病后,医生建议老太太多走动,少依赖机器。
到最后一个台阶时,老太太单手握住楼梯立柱,松开宋煦的搀扶,使劲往上挪了一步,终于踩到平地。
程老夫人微微喘气,叹道:“你们这些小孩,问起来都忙,哪有空来陪我这个老太婆。”
宋煦听出她意有所指,顺其心意说:“到圣诞放假我就回来陪您。”说话间,她上前挽住老太太的胳膊,方便搀扶。
老太太轻拍宋煦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再过一年,你学校那边结束了,就能回来陪陪我这个老太婆了。”
宋煦一怔,面上微笑道:“您还年轻,一点也不老。”
老太太无奈摇头,“你就会拿我寻开心。”
退出房间后,宋煦笑意顿收,她合上门,回望身后的长廊,落地窗上,雨势如注,像一幅不断倾流的水帘,模糊了外界的景象。
时差颠倒的疲倦感袭来,宋煦径自回房休息。
梦境混乱嘈杂,她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外面的天还昏昏的,墙上挂钟显示现在是傍晚时分。
虽然梦不是现实,但想起先前老太太的话,宋煦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于是,她打算去问问程珣。途经走廊,发现老太太卧室门没关上,不知道哪位佣人粗心大意,门一掩就走了,宋煦折回去想关上,突然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其中夹杂了她的名字。
“程珣那孩子对宋煦我是看在眼里的,宋煦父母不在这边,你是她的教父,要是时间合适,到时请你回来……”
“先订婚,我是过一天少一天,这几年越来越糊涂了,趁我身体还行的时候,把程珣和宋煦这两孩子的事情提前定下来,我好安心……”
宋煦轻抿嘴唇,双脚像被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开。
她自然清楚老太太在说什么。这些年的寄人篱下,让宋煦明白一个道理:程家从来没有给过她真正的自由。
游魂附身般晃下楼,宋煦到沙发前坐下,佣人抬头撞见她,轻唤了一声,发觉她正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大厅里的呵斥声把宋煦拉回现实,她循声望去,原来是菲比在训一位年轻的女佣。
窗外的天空依旧乌云密布,细小雨滴落到门口的盆栽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菲比忽然看到了什么,“啊”了一声,问那女佣:“伞给了吗?”
女佣低头缩着脑袋,吐出一个音:“没……”
这回是骂都来不及了,急忙取过一柄伞要追出去,却被人拦住。
菲比看清眼前的人,疑道:“宋小姐?”
宋煦夺走她手里的伞,留下一句:“老夫人让我带句话给他。”就走了。
乌云低沉,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离别墅区的黑色大门仅有几步之遥,终于,宋煦追上他,没有问候和开场白,她将伞递给程述尧,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道:“您还记得我吗?”
伴随着这句话,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