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大,五个人加一只蝙蝠站在里面竟然有种满满当当的感觉。
满当,但沉默。
闻人歌面上依然是那种熟悉的笑容,盯着尤拉西斯看了许久,终于轻吐出一口气,向后,懒懒靠坐在椅子上,瞟向尤拉西斯身后的两个小年轻,又朝着她们点点头,笑了笑,“小嘉良,你们先出去等一会,哦,公爵大人请留下。”
小蝙蝠点点头,轻盈地从柏嘉良肩上飞起,拍打两下蝠翼飞向窗户,变成了一只靠窗倚着秦唯西。
尤拉西斯慢慢松开了柏嘉良的手,随后扭头,冲她微微示意。
柏嘉良唇角提起又很快放下,默默扭过头去,脚像扎在地上了似的不动弹。
“听话。”闻人歌的声音有几分无奈。
柏嘉良开口,声音低低的。
“我没有想要劝的意思,我就是想听听,”她顿了顿,算是难得的顶了闻人歌一句,“我听都听不得吗?”
柏长风蹙眉,闻人歌抿抿唇,还没开口,柏嘉良的手腕却被另一个人拉了拉。
她茫然扭头,伊莉莎正疯狂朝她使眼色。
柏嘉良又看向秦唯西,秦唯西也冲她微微摇头。
她用力咬咬牙,心中一口郁气吐不出来,扭头就走。
伊莉莎跟上,冲屋里人尴尬笑笑,小心翼翼关上了门。
柏嘉良靠在走廊上,抱臂,盯着木质地面的花纹,一声不吭。
伊莉莎慢吞吞靠在了她旁边,不断环视打量着这个人类新政权的核心机关,心中泛起一丝讽刺又荒唐的感觉。
“为什么拉我出来?”柏嘉良突然开口,“她们还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么?”
伊莉莎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紧关的房门,耸耸肩。
“瞒倒是应该不会瞒什么,”她轻声说,“只是因为你道理都懂,但是自己心里知道和别人在面前直接说出来造成的伤害是截然不同的,像你这种善良又感性的人,听到大概会很伤心吧。”
“嘁,”柏嘉良轻笑出声,“听起来你很懂嘛。”
伊莉莎听出了她话中带着的刺儿,却也不在意,摊手,“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柏嘉良愣了愣,扭头看她。
“我姐姐当时也是这样,还是刚登基的时候吧,”伊莉莎低垂着脑袋,语气听起来还是轻松的,表情却平静如水,“反贼……大敌当前,她为了整顿军纪,迅速立威,杀鸡儆猴,亲手斩了她贪污军饷同为王族的发小,当时朝野上下一片震撼,不是没有跑到我这里求情的。”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感受。”
柏嘉良笑了一声,又抬头,看向天边朝日朗朗。
“一样,但也不一样。”
“帝国末年拉都拉不住的腐朽,和政权初期干劲满满一片欣欣向荣只有部分腐化当然不一样。”伊莉莎轻声说,“我完全认可她的做法,杀鸡儆猴,以整军纪。”
“不,不是杀鸡儆猴,”柏嘉良摇摇头,“会是一次自上而下的大扫除,而这只是开始。”
伊莉莎有些愣住了,“大扫除?为什么?现在在政府担任要职的不还都是你们革新军的人吗?”
“所以才要大扫除。唔,具体原因今天开会会讨论,明天就能见报了,”柏嘉良直起身子,朝她丢了个眼神,“走吧,我们去看看他还有没有跪在外面。”
伊莉莎一边蹙着眉,一边慢吞吞跟上。
走出了政府大楼,那个被尤拉西斯踹倒的男人又爬起来跪在了广场前,一旁不远不近地站着两个持枪的兵士。而之前找到她的女人蹲在了他身旁,哑着嗓子边哭边劝,让他喝点水。
“哥哥是在徐叔叔上山前出生的,过了五六年的贵族好日子,那时也记事了,”柏嘉良又指向一旁的女子,“姐姐是上山后出生的。”
“所以一个跪,一个不跪么。”伊莉莎喃喃自语,跟上了柏嘉良的脚步,朝那两人的方向过去了。
“喝点水吧,”柏嘉良也蹲在了他身前,低声说,“现在回家,清理自己的罪状,主动向监察部自首,情况不严重的话只是降职处理。”
伊莉莎眉梢跳了跳。
一直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男人缓缓抬头,看见来人,露出一丝惨笑,“小嘉良,尤拉西斯阿姨不是说不会连坐么?”
“的确不会连坐,所以姐姐肯定不会有事,”柏嘉良面无表情,“而您跪在这里,到底是因为徐叔叔求情,还是自己心虚,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男人笔挺的身子一抖,然后,开始抖得和筛糠似的了。
过了会,他低声说。
“……真的只会是降职处理么?我真没拿多少,是他们送给父亲的时候顺带给我送了点。”
“我保证,”柏嘉良站起来,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马上就是用人的时候了,戴罪立功吧。”
男人沉默了许久,在女人的搀扶下慢慢爬了起来,喝了口水,朝柏嘉良鞠了一躬,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伊莉莎目送着人走远,小声问了一句。
“你是诓他的还是真的?”
“真的。”
“那你怎么知道惩罚不会更严重?”伊莉莎狐疑地看着她,“要自上而下的大扫除也是你说的,只是降职处理也是你说的,你又不知道里面到底在讨论什么。”
柏嘉良扭头看了她一眼,又笑了笑。
“大扫除的意思,是方方面面都要清洗干净,一些平时可以忍受的污渍,这次也要打扫掉,而不是说椅子摇晃了点就直接砍了椅子腿换把新椅子。大扫除,和把晃动的椅子放到其他没那么重要的地方再次利用并不冲突。”
伊莉莎懂了。
她可是刚铎王族余孽,虽然因为年纪太小没经过具体系统的学习,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比普通人懂得多不少。
“又要统一思想严肃军纪,又要不拘一格同意戴罪立功的出现,看来未来一段时间你们预计人才缺口会很多,”她看了眼远方,低声问了句,“要打仗了?硬仗?和谁?矮人?”
连着几个问句让柏嘉良怔了怔,随后她笑笑,摇摇头。
“明天看报吧。”
已经熟稔起来的伊莉莎不禁扯了扯唇,嘁了一声。
……
闻人歌的办公室里,随着两个小辈的离去,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松弛了些,尤拉西斯烦闷地扯了扯军装衣领,自个儿拉着张椅子坐下,翘起腿,“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稍等,”闻人歌手往下按了按,又望向靠在窗旁的秦唯西,笑笑,“公爵大人,稍后找你。”
秦唯西点头,随后目光就往窗外飘去。
“先说徐生他们的事,”闻人歌从一旁拿出了一大叠厚厚的资料递过去,表情略有些低落,“徐生,唉。”
“不想看。”尤拉西斯声音硬邦邦的。
“那你要我亲口说?”闻人歌音调上扬了些。
尤拉西斯憋了口气,又吐出,默默拿过那一大摞资料。
“监察部查的很清楚,徐生自己交代的也很清楚,”闻人歌的声音放平和些了,轻轻揉着眉心,低声说,“他一开始当然是严词拒绝的,又马上向我请示,我思考之后告诉他,可以虚与委蛇,适当接触这些心有不甘的贵族遗留势力,也算是监视,只要徐生将他们的贿赂交给监察部门就好。”
贵族遗留势力,说起来好笑,因为他们大多曾经并不是贵族。作恶多的贵族早就斩了以平民愤,而少数还算宽和的也丢到了远离政治经济商业重镇的边缘地区去劳动改造。
所谓贵族遗留势力,更多的是贵族的管家、门童、家奴和一些被收养改姓的义子义女之类。虽然自己低人一等,却觉得自己比其他平民高贵到不知哪里去。这些人,尤其是最后一部分,曾经背靠大树,多家有余资,在百废待兴的时代随便做做生意都能赚不少,也成了贿金的来源。
尤拉西斯看着资料上被记录在案的徐生向闻人歌请示的对话已经最下方闻人歌的签字,唇角抿了抿,又看向底下的受贿记录。
头几次,巨额受贿,徐生尽数交给了监察部门签字盖章,中间几次,极小极小的小额受贿,大概也就和普通人去喝酒吃席送的利是随礼差不多。
徐生自己在这里写了句。
【第一次是忘记了,后来是后怕,怕过之后发现没事,便心存侥幸,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而之后,受贿数目越来越巨大,受贿频率也越来越高。
尤拉西斯看完,用力拍了拍纸页。
“闻人,你要是想考验,没有任何一个干部是经得起考验的。”
“我没想考验他。”闻人歌回应了一句,又低声叹了口气。
尤拉西斯又揉了揉眉心,想了想,“那你还要公审么?万一徐生把曾经向你请示过在公审大会上交代出来,再有人煽风点火断章取义一番,接下来的工作可就不好做了。”
“公审,”闻人歌表情极为严肃,拍了拍桌子,“不管我是否对他的思想坚定性有没有误判,半年,近百万的收贿额,这是抹不了的严重错误!”
“况且,”她面上露出一丝锋锐,黑眸微眯,“正好,把这些煽风点火的家伙一起连根拔起来。”
尤拉西斯点了点头,没多说,又看向洪泉的卷宗,瞟了两眼,表情难看了起来,冷哼一声,丢到了桌上。
“对他没有异议?”
“没有。”尤拉西斯低声说,“他该死。”
“那达成一致了。”闻人歌耸耸肩。
“你说服我没用,我就一普普通通骑兵连连长,”尤拉西斯往后一靠,“你得说服常委会,徐生也是常委会委员,他还管钱袋子,排名靠前,你这么突然出手,那里的反对声音才是最大的。”
“不会有什么声音,”闻人歌笑笑,望向一旁的秦唯西,“我今天下午还有个会,是尘世六族的联合会议,会发表公报的那种。”
“尘世六族的……联合会议?发表公报?”尤拉西斯怔了怔,随后回忆起了些只在小说上看过的内容,骤然坐起,表情愕然又严肃,“黑潮?怎么可能!劫尘之后不是还有很久吗?”
“这次情况不一样。”闻人歌也不多说,直接指了指秦唯西,秦唯西点头配合,顿时打消了尤拉西斯的疑虑。
“呼,我明白了,”尤拉西斯点点头,再次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只是这次,她的声音听着没那么生气桀骜些了。
“时间紧急,等会我一边开会,你和长风一起按着这份名单,带监察部去干活,”她又从旁边文件中抽出了算不上厚但也不薄的一摞纸,“长风走文官,你走军方,该降职的降职,该入狱的入狱,该请喝茶的请喝茶。”
尤拉西斯看着那摞纸,心中一紧,迟疑着问,“这么多人吗?”
如果只是名单,这得写多少人的名字?
“不算太多,”闻人歌翻开给她,抬抬下巴,“前面十来份都是违法犯罪的,有的受贿,有的和洪泉一样,证据详实情况明确,这些怎么处理不用我多说。剩下的,只是一些普通的,唔,稍微有些越格的行为,让监察上门聊聊天,敲打敲打就行了。”
尤拉西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唇角突然抽了抽。
“一个月带着家人去酒店吃了二十天大闸蟹也算吗?我认识这家伙,那就一自己不爱做饭又喜欢吃的馋鬼。”
“刚铎城面靠海,这里的淡水蟹可不便宜,”闻人歌耸耸肩,“这么个吃法已经超过他的工资水平了,况且,连着吃这么久,酒店老板和一些常客也都认得他,就算他纯馋没贪,也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作为干部,这些都是不太好的价值导向。既然这次要彻底整顿一番,小事儿也就别放过了。”
“那还有这个,她和她的合法伴侣晚上做些爱做的事儿也要管吗,又没寻花问柳强抢民女啥的……”
“扰民了!做到深夜隔壁邻居普通小民抱怨几回但不敢投诉。而且硬要说,未来说不定就有人揪住这点行贿,”闻人歌表情也有些无奈,“让她多看看报,找点其他有益身心的娱乐项目。”
“得,我去敲打敲打这群崽子。”尤拉西斯浏览了一遍,站起身憋住笑,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等了柏长风几步路,又突然回头,唇角带贱笑,“诶,我突然想起,我就一连长啊,怎么去敲打那些大人物?”
闻人歌一把抓起桌上的空文件夹丢了出去,口中笑骂,“快滚蛋。”
她劲不大,尤拉西斯躲都不用躲,只是一直一言不发慢吞吞跟上的柏长风骤然伸手接住,然后狂风暴雨一般朝尤拉西斯脑袋上抽。
“嘶,柏长风你这个王八蛋。”尤拉西斯一边骂一边溜了。
闻人歌看着她们的背影笑,笑着笑着,唇角慢慢落了下来。
“你们之间的气氛很好,”秦唯西慢慢走了过来,坐下,轻声评价,“在我看过的那么多里面,是气氛最好的。”
闻人歌十指搭在一起,过了会,微微摇摇头。
“以前更好,更热闹。”
秦唯西望向已经空荡荡的走廊,抬手,办公室的门骤然关上了。
她转身望向闻人歌,“你好像有些话想说?”
闻人歌笑笑,看了眼表,倒是先岔开了话题,“还有大概四五个小时开会,到时候是和我一起还是要我给你腾个空办公室?”
“一起就行,不用在意这么多。”秦唯西摇摇头。
“那好,我们聊聊。”闻人歌在座位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沉默了会,缓缓开口,“我刚来的时候,是个更激进,更理想主义,也更本本主义的人。”
秦唯西没听过这些此前并不存在于海伦大陆的词,但根据词根和词缀的意思,倒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情况不同。”
“对,情况不同,”闻人歌点头,笑道,“曾经的我过于教条了,再看过那么多的白骨卧于红墙绫罗之下后,开始按照以前读过的方法试着造反。”
“然后我失败了,跳到河里被河水冲走了才得以苟活,”她还是笑着的,“真的是苟活,只能算捡了一条命,本来还算可以的身体自此也变得糟糕透了,幸亏下山打秋风的尤拉西斯看到,然后就带到了山上。”
秦唯西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不置一词。
她知道闻人歌想找个人说些什么,但也只是说些什么。
是在旧友一一远去后复盘自己的人生。
陪着一起走到终点的人已是少之又少,这其中又有人背叛了共同的信仰。
她很能理解这种难受。
“嗯,之后我是怎么改变想法,又怎么调整策略开始第二次造反的我就不多说了,”闻人歌想了想,“说说我的一些发现和观察吧。”
“就比如说,我发现,人类帝国的核心矛盾,其实并不是我所熟知的土地兼并亦或者生产资料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她笑着望向开始懵逼大脑处理陌生词汇的秦唯西,没有停一停,而是继续说了下去,“至少我总结出来的核心矛盾,让我觉得很离谱。”
“是修行天赋完全随机和修行者与无法修行者之间难以调整的厚重隔阂的矛盾,”她挑挑眉,“一个天赋很好的普通良家子,在接受天赋检测之后就定了一生,天赋好的会被贵族收养为义子义女,以重金培养其成长修行,使其感恩。而没有天赋的一辈子也就这么庸庸碌碌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受到压迫剥削也根本没有反抗的勇气。”
秦唯西蹙了蹙眉。
她突然意识到,闻人歌似乎不仅仅只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为什么完全没有反抗的勇气?因为实力差距过大,”闻人歌给秦唯西倒了杯水,自己也握了一杯在手里,轻吐出一口浊气,“就拿人类来说,一位人类武圣,在没有同等实力的对手阻止的情况下,足以一人屠一城。这还只是人类,如果一个普通人通过黑市被迫卖到了血族,他又有什么能力反抗?”
“只能说,在实力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狗老天终究没有做到绝处,”闻人歌笑笑,“至少天赋这种东西完全靠命运抓阄,两个人类武圣生出的崽儿也有可能是个废物,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是绝世不出的天才。也是因为这样,人类好歹还有过这么多王朝帝国的更迭。”
“但终究,也只是天才对战天才的一代新人换旧人罢了。”
秦唯西沉默了会,终于轻声开口,“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所受到的教育,过去所形成的观让我无法忍受命运造就的天然的,绝对的不平等的存在,唔,当然了,也有因为我自己没法修行的原因,”闻人歌摊手,“我知道我一个人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它已经存在了太久,大家都习惯了,我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
秦唯西脑海中骤然滑过了许多画面。
新式枪只,新式魔晶炮,无需魔晶催动的军舰,可以上天的大炮仗,以及……艾伦尼乌斯号。
最后,她微微点头,吐出一口浊气。
“我知道你的策略了。”
其实很简单。
发展科技。
发展普通人就可以使用的科技。
无需任何催动普通人练习一个月就可以使用的武器,便宜量大,而且足以斩杀需要资源培育出来的普通武者。
“矮人也一直在研发武器,但走的是高精尖的路子,没有任何人想过,其实可以把随便一拳头下去砸死十多个的普通人武装起来。”闻人歌脑袋歪了歪,微笑着,“因为以前,他们甚至算不上人,只能算是不断生育提供大量抓阄机会的分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