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让抵达了巴黎。
这个城市是个巨兽,每天都在用宽宽窄窄的食道吞吐车流和人群。他上午搭乘一辆干料马车进了城,虽然那赶车人说举手之劳,但他还是按公共马车的价格付了钱。
马车停落在下城区,住在巴黎中心的贵人们不会想见到外省来的破落农车。他们只会掩着口鼻抱怨乡巴佬们又来侵占他们的地盘。
冉阿让见到一队巡逻的警察路过,压低了便帽,齐到眉毛。
冉阿让离开里昂后挑了一条离蓬塔利埃远的路线,他不知道现在蓬塔利埃有没有发布追逃令,但出于谨慎,他尽量不往北走。
他路过了布尔日和奥尔良。现在正是农民收割最后一轮麦子的时节,所有人都在为冬季打算。冉阿让是农民的儿子,自然知道收冬粮的重要性,但凡路上见到农庄招人手的,他都去做工,有时得在一个地方花费个两三天。
他没丢掉自己的破衣衫,而是将那些银器都用布料缠好,这样走路时包袱里不会有金属撞击声而引人注目,也不会有人因此起歪心思。
他计划在首都将6套银餐具典当了。他想给这些银器找个好归属,最好能找一个慧眼识珠的买家。他不想随随便便卖了它们,那将是一种亵渎,一种糟蹋。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些银器具体价值多少,但他估摸着只其中一根大勺就能抵200法郎。
冉阿让紧了紧包袱。
除此之外,他来巴黎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找到姐姐和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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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蒙田大街的一家装饰华美的餐厅里。
“先生,请跟我往这边走。”衣饰整洁的侍者带领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人往餐厅里的屏风后的隔间走。
“小策林根先生,好久不见。策林根侯爵身体还好么?”雅克·拉菲特见他等待的客人来了,起身相迎。
“拉菲特先生,何必如此客气,叫我菲利普就行。”菲利普·策林根摆了摆手,示意面前这个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不必客气。他落座后,将帽子和手杖外套递给服务员。“老爷子身体好着呢,不然也不会放我出来了。”
“我得恭喜您毕业了,有来巴黎大学或索邦大学深造的打算么?”
侍者殷勤地伺候,手脚利落地摆上银餐具和玻璃酒杯,给两位顾客布上了奶酪辣橄榄,倒上了樱桃白兰地。
“您看我像一块学术料么?”菲利普笑了一下,自己上学都是被逼的。
“没有文凭成何体统!”老爷子恨不得派人五花大绑了他,押他去上学,“莱顿大学那边都说好了,难道还得让学士院求你过去?”
那时菲利普撇撇嘴,他很想回“难道您起家时有文凭吗?”但他不敢,于是在莱顿老老实实呆了五年,如今终于熬出头了。
“我也得恭喜您,上任法国中央银行总裁了。我记得您现在还兼任商会会长,工作还顺利么?”
拉菲特端起面前的白兰地喝了一口。这不就进入正题了嘛。自己正为筹款事宜头疼呢。
拿破仑穷兵黩武,打仗打得整个国库都空了。更别说今年滑铁卢一败,人地皆失,还得赔付反法同盟巨款!
法国家底都空了,没有财政,政府根本运转不了,路易十八的皇冠全系在这件事上。光靠国内税收只是拆东墙补西墙,而且路易十八根本不敢下重税,兄长路易十六的下场犹在眼前!发行国债?还有人民在盼望他们的拿破仑再打回来呢!
现在路易十八把筹款工作交给他,摆明了就是把他的脑袋跟皇冠绑在一起。法国政府国际信用皆失,找不到银行愿意将大头目款项贷给波旁皇室。
路易十八一刻不停地不停催进度,拉菲特头疼非常。即便他把拿破仑存在他家银行的500万法郎黄金提出来,也是杯水车薪。他想到了荷兰,现在荷兰曾经是法国附属国,现在依旧是坚定的法国同盟,而自己跟荷兰的策林根家族总归有些交情。所以他一听说小策林根来了巴黎,就立刻写信邀请他共进午餐,叙叙旧嘛。
“我啊,忙呢。您是不知道呀,我手上有个政府融资项目正在运转。”
菲利普了然于心,法国政府现在什么状况世人有目共睹。他来巴黎时路过了滑铁卢,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那里的尸臭味还是漫山遍野。
不过他来巴黎也存了找拉菲特帮忙的心,菲利普想在法国开展自己的事业。老爷子早就分配好了家里三个伯伯的继承领域,蛋糕早就没他的份了。虽然说老爷子宠他,但孙子总归不比儿子亲,况且他还是老爷子私生子之子……
大伯们不会让他插手家族事业的。他必须开拓自己的路。
“可有我帮的上忙的地方?”菲利普很上道。
“您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向阿尔伯特·策林根先生推荐一下政府发行的国债。”拉菲特知道菲利普不能直接做主,他只要个内部牵线人,家族成员之间的话总是比外人有份量。
菲利普点头,“不瞒您说,大伯他最近时刻关注法国的情况。我很看好法国未来的发展。现在百废待兴,您不容易呀。”
“我一个人哪行呀,这不是还需要您的帮助嘛。您这次来巴黎可有安排好行程?”
拉菲特示意服务员可以上菜了,“您要在法国停留多久?咱们边吃边聊吧。”
上的第一道菜是柠檬生蚝。菲利普挑眉,冷餐?
“他们这家餐厅刚开不久,菜品很丰富,上菜还挺讲究的。我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啦,希望您也喜欢。”拉菲特整理好餐巾。
荷兰那边的饮食继承德国,什么都是大开大合的,即便贵族开宴会也是海鲜和大肉热气腾腾地堆着上。
“这家餐厅的装潢不错,很有品味。”菲利普看了他们身后这个绘着花鸟的东方大漆屏风。他想到了家里老爷子最近在收藏东方古董,等吃完饭后他就去香榭丽舍那边的古董铺逛逛。
“对了,拉菲特先生您知道巴黎拍卖会最近什么时候开么?”
“您问对人了,这周五就有一场。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安排。”拉菲特正好组织了拍卖行,现在皇室和贵族都在吃祖宗老底。
“那麻烦您了。”
白衣侍者端来上牡蛎奶油浓汤和切好的法棍。这才是菲利普印象中的法国菜。
“我这次来法国,算是毕业长假,但总归得在圣诞节前回去。”菲利普言语放松了些。“我不只呆在巴黎,我准备去里昂看看。您知道的,我在里昂有自己的小铺子。”
都是商场里打滚的人精,拉菲特当下了然。“您谦虚了,您在里昂投办的工厂,给了多少人谋了生路。”以及拯救了当地财政,地方政府给中央政府减负,也就是给他减负。
“还不是您帮了大忙,我小打小闹罢了。”菲利普摇头。自从欧洲人掌握丝绸技术后,中国丝绸就越来越不好卖了。中国海禁愈来愈严,广州十三行简直把欧洲人当肥猪宰,出口价格高到离谱。中国丝绸已经在欧洲丧失掉最有购买力的中产阶级,能买得起的贵族就那么一小撮。
他准备把重心从外贸转移到纺织业。里昂的丝绸产业在欧洲历史悠久,地头蛇一堆。如果没有拉菲特在商会打招呼,本地商人不会那么容易给面子。
“菲利普先生,您那是小打小闹?就连我的太太都买lemandarin呢。”
“拉菲特夫人如此赏脸。”菲利普抓到机会,“以后不必劳烦夫人了,我跟巴黎总店吩咐,店长会把每季新品都送一份上门。”
第三道热菜上来,烤制牛排,配上红酒。
“这是勃艮第的红酒,最近这些年当地搞酒庄搞的很不错,据说要做法国最好。对了,您家族的酒庄如何了?”
策林根是个历史非常悠久的家族,即便家族各个分支散布欧洲,但家族中心依旧是巴登大公国。
“不错,这酒跟巴登的酒非常不一样。”菲利普品了一口,“当然巴登酒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真希望能有幸喝到巴登的葡萄酒。”
“下次吧,家里人也好久没回去了。”说实话,他们荷兰这一分支跟巴登联系不怎么密切。
“策林根侯爵身体依旧健康吧,他老人家今年高寿?”
拉菲特是木匠的儿子,能攀登到今天的位置全靠自己。他对贵族身份有一种天然的仰慕,所以他面对比他小24岁的菲利普·策林根态度都很恭敬。
而对于策林根侯爵,拉菲特觉得那是神一样的人物,完全不可接近。
短短几十年,安德鲁·策林根跟他的儿子们建立起了一个荷兰商业帝国,把一个被埋没在故纸堆里的策林根王朝又在商场上盘活了。
“我爷爷他……”菲利普想了想,老爷子是1720年生人,今年95了。
“天主庇佑!”拉菲特感叹竟然有如此长寿之人。
菲利普本来一直没在意过老爷子的年龄,毕竟这些年他都精神矍铄,一顿饭能吃好几块肉排呢,甚至精神起来还能抄家伙教训他。
看拉菲特的表情,他想了想自己跟爷爷有71岁的年龄差,好像是有些离谱,但他仔细算了算,老爷子35岁生的父亲,父亲36岁生的他,也算不上离谱。
菜一道道换,最后服务员端上了果盘和餐后咖啡。
“请给这位先生换一杯茶,谢谢。”拉菲特叫住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