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高耸的铁门外,黄角树繁盛的枝叶上传来聒噪的蝉鸣。
一名身着黄色病号服的女人被两名黑衣男子架了出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手脚不停挣扎,喊着字句模糊的话。
不过认真辨别,还是能听出她在骂什么——
“瘟神!瘟神!我不去!你们回去告诉他,他有本事就弄死我!”
秦轩文维持着礼貌风度的笑,冲商务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明夫人,先生已经过去了,我认为您最好配合一下,别让他等得太久。”
女人睚眦欲裂,似乎愤怒至极,眼中的畏惧却将不忿压了下去。
“扶明夫人上车。”秦轩文朝身边的人说道,转身却收起笑容,眼神轻蔑冰冷。
被推上车的女人仍在叫骂,“秦轩文,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放开我,我不去!”
秦轩文叹了口气,侧身道:“是先生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而已。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您其实不用这么慌张。您如果实在有异议,一会儿不妨当面与他交流交流。”
听到“当面”、“交流”这些字眼,女人筛糠似的发抖,“你,你……”
秦轩文冷笑,“您在害怕吗?”
女人疯狂摇头,“我不怕,我有什么好怕……你干什么?你走开!”
秦轩文只是逼近了两步,并未对女人做什么。他生了一张俊美的脸,唇角自然上扬,随时面带微笑,但眼里没有温度时,笑容看上去就阴沉虚假。
很多人说,秦助理是一头笑面虎。
“你就是他的一条狗!”女人牙齿打颤,看上去张牙舞爪,实则不断往后缩,“连眼神都和他一模一样!”
秦轩文懒得再陪疯子辩论,摆手,让人关上后座的车门,自己坐上副驾。
商务车沿着鲜有人迹的小路驶离,后视镜里死气沉沉的铁门、坟墓一般的建筑渐渐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那里,是位于原城市郊的一所精神病院,住在里面的却不是普通精神病患者。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身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关入其中,真正的疯子反倒极少。
不过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即便并非真有精神病,也会被逼成疯子。
而疯子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疯子就像牲畜,能被人随意拿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轩文在后视镜里将自己打量一番,想起疯女人方才对自己的评价,有些想笑。
——连眼神都和他一模一样?
要真一模一样,那倒是值得高兴。
先生大多数时候眼神冷淡,但其中不乏温柔良善,不像自己,是真的冷心冷情,心狠手辣。
女人在后座并不消停,一路骂骂咧咧。秦轩文无所谓地听着,突然问:“明夫人,您这一路说了那么多次‘他’,既然您如此恨先生,为什么不直接说先生的名字呢?”
女人一窒,内心的惊恐通过筋肉的颤抖、神情的凝固暴露无疑。
秦轩文笑,“连说出他的名字,您都不敢吗?他已经让您畏惧到这种地步了?”
女人脸色惨白,冷汗如豆,“不,不……”
“为什么害怕呢?”秦轩文语速缓慢,低沉的嗓音具化成了一条阴湿的蛇,吐着信子缠上女人的胸膛、脖颈,“您可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哪有母亲这样害怕儿子?”
女人抓掐着自己的脖子,“别说了,你别说了!”
“要不这样吧?”秦轩文半眯着眼,“我教您,帮您说?我说一个字,您跟我学一个字?”
“不!”
“‘他’姓单,叫……”
女人尖叫起来,“别说了!”
秦轩文却维持着一贯的语调,从容道:“单,於,蜚。明夫人,这可是您给先生起的名字啊。”
女人撕心裂肺地吼叫,秦轩文皱了皱眉,示意两位保镖让她安静。
这时,手机震响,秦轩文接起,态度恭敬,“先生。”
“我们很快就到,嗯,明白。”
挂断电话,秦轩文瞥一眼后视镜,“先生已经到了。他那么忙,您还让他等待,良心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女人已经畏惧得说不出话。
“算了。”秦轩文摇摇头,遗憾道:“您根本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柳淳公墓。
昔日原城条件最差的公墓经过改造规划,已经旧貌换新颜。
此地风水本就不错,只是远离原城市中心,周围乡镇经济条件差,交通不便,才少有人问津。这几年路修好了,周边也开发起来,自然成了殡葬宝地。
天气炎热,单於蜚身穿黑色衬衣与西裤,静静站在一处墓碑前。
除了腕表,他身上没有一件符合如今身份的装饰品,就连手工衬衣,也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纹路。
单慈心的忌日快到了。
这几年,他已经不怎么回到原城,但单慈心和单山海的忌日之前,他总会赶来待上片刻。
“她今天会来看您。”单於蜚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平静道:“也顺道看看爷爷。”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见到她。”
“但我……必须带她来忏悔。”
不远处站着数名保镖,干燥的风从林间掠过,抖落一片“沙沙”声响。
“今年是第三年。”单於蜚顿了顿,又道:“一共十八年,还剩十五年。”
“请原谅我的偏执。”
“那十八年里她作的恶,我要她用十八年来忏悔。”
照片里的单慈心温柔得近乎哀伤,似乎不太赞同。
他转过身,眯眼看向远处,夏日的阳光落进他黑沉沉的眸子,就像跌进黑色的深海一般,瞬息间消逝无踪。
半小时后,秦轩文将明漱昇带来了。
和过去两年相比,明漱昇似乎“听话”了许多,连挣扎都是微乎其微的。
“先生。”秦轩文紧握住明漱昇的手臂,“抱歉,来迟了。”
单於蜚看向明漱昇,眉心轻轻皱了皱。
明漱昇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冷汗浸湿了一头乱发。
“去吧。”单於蜚让开一步,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不打算看明漱昇“忏悔”。
“明夫人,您看今天这么热,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吧。”秦轩文说:“反正每年都得来一趟,您躲不开的。”
明漱昇喉咙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秦轩文再次提醒道:“先生看着您呢。”
明漱昇肩膀一垮,近乎本能地向后看去。
车门车窗都关着,玻璃漆黑,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她哆嗦着转回来,双目血红,慢镜头一般跪在墓碑前。
“您做错了吗?”秦轩文问。
许久,她颤声道:“我错了。”
“请您看着照片,认真悔悟。”
“我错了!”她抖得几乎跪不住,“我没有人性,我猪狗不如,我害了你们全家……”
“明夫人。”秦轩文打断,“您过于激动了。您受过良好的教育,该有的礼仪不该荒废。”
明漱昇指甲抠入掌心,额头重重磕在墓碑基座上,猛然道:“我已经认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这一声极其响亮,清晰地传到密闭的车里。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明漱昇突然转身,失去理智一般喝道:“明靖琛简直引狼入室!你现在一手遮天了,就对亲人赶尽杀绝,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放过吗!你将我关在精神病院折磨了整整三年,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还要将我逼到什么时候?你想让我变成疯子是吗!你不得好死!你活该下地狱!我当时真该早一点剐出你的心脏,否则,否则我的玉心也不会……你这个魔鬼!你还我玉心,你把他的眼……”
保镖控制住明漱昇,但骂声还是一丝一缕地传来。单於蜚揉了揉眉心,神色寡淡,显然并未被激怒。
类似的话,明漱昇已经骂过无数次,早已无法令他动容。
不久,完成“忏悔”的明漱昇被押回黑色商务车。秦轩文坐上单於蜚的车,见单於蜚正在后座闭目养神。
“开车吧。”秦轩文低声对司机说。
单於蜚睁开眼,“辛苦了。”
秦轩文不确定地问:“刚才明夫人的话,您都听见了。”
“嗯。”单於蜚没什么表情,“她每年都这么骂。”
“需要我向刘院长交待些什么吗?”秦轩文道:“也许明年她就‘听话’了。”
车已经启动,单於蜚看向窗外,过了好一阵,才道:“不用。”
秦轩文笑了笑,“明夫人刚才说我像您。”
单於蜚视线一转,“嗯?”
“哪儿像了?”秦轩文这些年一直跟在单於蜚身边,私底下并不拘束,“您比我善良多了。如果是我,我就让刘院长好好治治她。”
“现在这样已经够她受了。”单於蜚难得好奇:“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轩文略一回忆,“说您有本事就弄死她。”
一段沉默之后,单於蜚浅笑,“这算什么本事?”
让别人死去,或者让自己死去,都算不得本事。
在失去一切之后仍然活了下来,让仇人活着接受惩罚,这才是本事。
活着,才是天大的本事。
“先生。”秦轩文又道:“您今天是不是忘了点眼药水?您眼睛有些红。”
单於蜚闭上眼,“没事。”
视线沉入黑暗,七年来的一幕幕如硝烟一般弥漫进视野。
第80章
车行平稳,催人入眠。
单於蜚有些困乏,闭了会儿眼,渐渐陷入浅眠。
大约是入睡前想到了过去的事,梦里断断续续出现不少人,在世的,离开的,清醒的,疯癫的……
“哥哥。”安玉心才二十岁,生命力却已经流失殆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与他相似的眼睫不停扑簌,“哥哥,我要走了。”
他轻握住安玉心的手,温声安抚,“你会好起来。累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安玉心笑着摇头,胸口与手都在颤抖,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哥哥,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哄我。我有心理准备。”
他看着安玉心,眼睛一阵酸胀。
一年多以前,眼疾复发,虽然经过治疗,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但偶尔还是看不清东西,稍微过度用眼就疲惫难受。
医生说,他最好让情绪始终处于稳定状态,如果继续恶化,就必须做角膜移植手术。
安葬好爷爷之后,他仿佛失去了悲喜,别说激动到落泪,就是情绪上的微小起伏也鲜少出现。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他对明家人毫无感情,唯有面对安玉心时,会给予适当的温柔。
大概是因为安玉心实在是太可怜,又太单纯了。
应该没有人会忍心伤害安玉心。
不久前,安玉心接受了移植手术。遗憾的是,术后恢复并不理想,捱到现在,已经是回天乏术。
“哥哥。”安玉心声音很轻,眸中闪烁,“你看上去很悲伤。”
“是吗?”他说。
“你是在为我感到难过吗?”安玉心竟是笑了笑,“哥哥,不要难过。有句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但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别嫌我烦。”
他一勾唇角,“你说,我听着。”
“突然得知自己有哥哥,我真的很开心。”安玉心慢慢说:“这段时间,我时常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健康就好了,你跑得那么快,我是你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并不嫉妒,我很骄傲。”
他悄声叹息,目光越发深邃。
“但你也有不健康的地方。”安玉心顿了顿,“不过没关系,哥哥,我浑身上下最健康的地方就是眼睛。”
他忽地挑眉,已经明白安玉心想要说什么。
安玉心没什么力气,费了一番工夫抓紧他的手指,却只引起不痛不痒的触感。
“我离开之后,我的眼睛给你。我们是兄弟,我的角膜比其他所有人的角膜都更适合你。”安玉心是笑着的,“哥哥,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唯有这双眼睛。将来,你就用我的眼睛看世界,好不好?”
他胸口泛起久违的酸楚。
“其实我很任性,我总是想——如果我死了之后,有人能记着我就好了。”安玉心垂下眼睫,“我还曾经因为这个想法做过很荒唐的事。哥哥,你换上我的角膜之后,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半分钟后,安玉心自己回答:“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他应道:“我会永远记得,我曾经有一位骨肉兄弟。”
安玉心终于落泪了,小声自责:“不能哭,伤眼……”
“还有什么想向我交待的吗?”他帮安玉心擦掉眼泪。
安玉心抿着唇,过了好半天才说:“哥哥,我替妈妈向你道歉。”
他摇头,“你已经道过歉了。我当时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应该道歉。”安玉心眼神认真,“哥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替妈妈求你原谅,只是道歉。你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但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一点。”
床头的仪器显示安玉心情绪不稳定,他安抚道:“我明白。”
安玉心缓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在欧律师那里留了一份物品,将来你如果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或者翻不过去的坎,就去找欧律师。”
“是什么?”他问。
安玉心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取。哥哥,你答应我。”
他沉默着,而后应道:“好。”
安玉心离开得很平静,而他接受角膜也接受得很平静。
明漱昇却像彻底疯了一样,恨不得对他啖肉饮血。
一次次接触中,他彻底明白明漱昇为何如此恨他、恨单家。
真相令他感到无奈与可笑。
明漱昇早年极为叛逆,自知将来必然为家族利益牺牲幸福,便在尚未成年之时挥霍人生。
挥霍自己的,也挥霍他人的。
早在十六岁时,明漱昇就背上了不少“情债”,私生活极为混乱。
十七岁,明漱昇看上了清秀英俊的单慈心,以女大学生的身份与他交往,不久怀孕。
在此之前,她已经堕过一次胎,这次依旧选择堕胎。
单慈心却不愿意,“小昇,我们这就去领证。我努力工作,一定让你和宝宝过上安稳的生活!”
明漱昇发笑,“安稳的生活?”
单慈心此时才知,自己认真交往的女朋友并不是什么寒门大学生,而是原城数一数二的千金。
“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明漱昇说:“我和你只是玩玩,你还当真了?”
“可是你肚子里的是一条命!”
“那你拿去?”
“我抚养他!”
也许是医生建议不再堕胎,也许是突然母性发作,在单慈心的保证下,明漱昇与他一同前往外地,背着明家养胎。
不过到了怀孕七八月的时候,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孕期反应,明漱昇开始反悔。
但此时,已经错过了打胎的合适时间。
最终,孩子被生了下来。
明漱昇让单慈心发毒誓,决不可告诉任何人孩子的母亲是谁。
成为父亲的喜悦盖过了一切,单慈心答应下来,甚至让明漱昇给孩子起名。
明漱昇娇生惯养,从未吃过生产之苦,而此次为了避人耳目,选择的是条件非常一般的医院,孩子的降生并未带给她丝毫为人母的喜悦,看到孩子时,她甚至觉得面目可憎。
“就叫单於蜚吧。”她不耐烦地说。
“是‘凤凰于飞’的‘于飞’吗?”单慈心问。
明漱昇冷笑,将“於蜚”二字写在纸上。
“这……”单慈心犹豫道:“用这两个字给孩子起名?”
“你不是说取名的决定权在我吗?”明漱昇道:“我就要这两个字。”
单於蜚满月之时,明漱昇与单慈心正式分道扬镳。
因为几乎没有喝过母乳,单於蜚有些发育不良,但单慈心与单山海竭尽所能照顾他,令他安安稳稳地长到接近三岁。
三岁之后,灾难突然降临。
明漱昇接受了联姻,嫁给安家,丈夫安江鹤懦弱歹毒,地位远不如她。
婚后,她流了一次产。医生说,她上一次生产受环境影响,身体受到了不可挽回的创伤。
她不允许医生泄露她曾经生产的事,安江鹤虽然知道,却不敢声张。
她开始怨恨单於蜚与单慈心。
不过之后,她终于顺利怀孕,生下安玉心。
然而,安玉心却天生体弱多病,而她也再也无法生育。
她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单慈心身上。
如果不是单慈心劝她生产,她就不会落下病根,她好不容易产下的孩子,也不会是个病秧子!
此时,明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已经交到她手里,她迫切想要使用、指挥这些力量。
她发现,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将单家玩弄于掌间。
而安江鹤旁敲侧击向她建议——你那么恨单家,我们的孩子又那么孱弱,将来说不定需要做什么手术,不如……就将那个不该出生的小孩,当做玉心的供体吧。
在明漱昇的授意下,单慈心被折磨成了疯子。
因为明漱昇认为,只有疯子,才不会泄露秘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单家仿佛被梦魇缠上,莫名其妙的债务从天而降,暴力在很多个安宁的夜晚突然杀到。
弱者的呐喊与挣扎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们一把。
单於蜚还记得,单慈心去世前最后一次清醒,眼中皆是绝望,颤抖着说:“对不起。”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对不起,不该让你降生,让你受苦”,还是“对不起,爸爸没能好好保护你”。
单慈心绝非一个好父亲,但为了让他活下来,已经竭尽全力。
“是你逼玉心的!”角膜移植手术之后,明漱昇歇斯底里,“如果没有你,他不会生来就不健康!你夺走了他的健康,还要夺走他的角膜!你不是人!”
那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权势滔天,明漱昇也没有被他送进精神病院。明靖琛站出来,将明漱昇痛斥一番,问:“恢复得怎么样?”
他例行公事似的回答,“还行。”
“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眼睛要养,学业也不能落下,明白?”
“嗯。”
进入原城市区后,车时行时停,单於蜚醒来,蹙眉看向窗外。
“先生,快到了。”秦轩文转过身来说。
前方是一片别墅区,明靖琛“退休”之后就住在那里。
昔日呼风唤雨的明家掌权人苍老了许多,虽然衣食无忧,处处有人伺候,但偌大一栋别墅,其实就是一座华贵的监狱。
他请进家门的“狼”将亲生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将他这个亲生舅舅软禁在辖地里,将明家的一切收入囊中。
“你又逼你母亲去那种地方!”明靖琛用愤怒掩饰着恐惧,几乎要摔掉手中的茶碗。
单於蜚并不动怒,淡淡道:“人应该为做过的事承担后果。”
明靖琛老了,两鬓斑白,明氏这些年的动荡已经消磨掉了他过去的体面与风度,“狼心狗肺!你别忘了,你是明家的人!”
他看了看明靖琛,平和道:“但我姓单。”
第81章
混迹商界的人都知道,昔日原城名门明氏现在的当家人不姓明,姓单。单先生掌权之后,甚至将明氏“拔”了起来,不再将原城作为根据地。
明氏在国内其他城市、海外不断扩张,生根散叶,留在原城的是一帮老朽,一堆腐烂的根茎。
不过单於蜚偶尔会回来看上一眼。
安玉心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国,最初只是攻读学位,后来渐渐被明靖琛安排参加上流活动。他很不习惯穿着名贵的西装与人寒暄周旋,但大约是天资聪慧,适应力强,没花多少工夫,便适应了那种氛围。
明氏在国外有不少投资,但规模都不大,有几分玩票性质。明靖琛将其中一些项目交给他练手,并让几名资深员工跟着他。
他没有重用这些员工,反倒是组建起了自己的团队。
不到一年时间,他手里的项目实现盈利,虽然数额不大,却是明氏投资海外的首笔进账。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明氏在国内的核心项目居然出现亏损。
彼时,明靖琛在集团内的权力已经被明厢合、明弋善稀释。明弋善冒进,明厢合畏首畏尾,都不堪大任。而明昭迟深陷牢狱,其他小辈光有一身吃喝玩乐惹是生非的本事,对公司事务一窍不通。
单於蜚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
明靖琛胜券在握,又担心狼子野心,将单於蜚的势力范围划定在国外,始终不让他接触明氏国内的核心业务,并用“树大招风”的道理安慰他,让他韬光养晦。
他早有自己的打算,本就不愿过早插足国内事务,乐得在国外积蓄实力。
两年里,明氏在国外渐渐做大,国内的生意却因为明厢合与明弋善的矛盾而陷入困局。
明弋善急切渴望上位,铤而走险,竟是私底下捡起了明氏早已不敢涉足的军火买卖。
单於蜚一早得到消息,却未告知明靖琛,暗自隔岸观火。
而明厢合也不是省油的灯,生怕落了下风,经人牵线搭桥,与一位名叫“傅渠平”的政界要人勾结上,靠巴结行贿拿到了一块地。
像明氏这样的家族大集团,要没些腌臜事简直不可能,能常年保持高洁形象无非是因为上头关系打点得好,没有人查,加上明靖琛有头脑,知道什么错能犯,什么问题千万不能碰。
明二明三却没有他这样的脑子。
在明厢合与明弋善窝里斗的时候,单於蜚逐渐查清了明氏近年来的假账偷税记录,并掌握了七桩商业谋杀案的证据。
山雨欲来,上层政治动荡必然搅浑商界的水。明靖琛得知明厢合行贿一事后震怒,疲于收拾烂摊子,既忽略了明弋善,又认为单於蜚在国外掀不起风浪。
然而不久,傅渠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调查中,原城数个家族被牵连其中,明靖琛此前得到了风声,做足准备,原以为能够将明厢合摘出来,不料明厢合行贿的秘密记录却被直接报给了调查组。
明靖琛骇然,方知明氏是内部出了问题。
因为此事,明氏被查了个底朝天,明厢合崩溃,明靖琛四处奔走,半辈子构筑起来的关系网都被调动了起来,本来情势已经有了转机,明弋善参与走私军火的事又被捅了出来。
走私军火是绝对的大忌,任何人碰都是死路一条。
涉黑、偷税、行贿,甚至是涉嫌谋杀都能靠钱权摆平,唯独走私军火不行。
何况明弋善被扣押的一批货里,还藏有大量冰毒。
明靖琛颓然倒地,明白明氏将要毁在自己手上。
单於蜚远远地欣赏着这场由自己穿针引线的动乱,终于在明氏大厦将倾时站了出来。
明氏在国内的资产被清算、变卖,明弋善、明厢合、明漱昇、安江鹤锒铛入狱,集团内大量决策者获刑。
对明氏的调查进行到最后,仅有单於蜚控制的海外项目是完全干净的。
明氏洗牌,单於蜚带着四年来在国外积淀的一切接管明氏,成为新的掌权人。此后凭借早已打通的关系,轻而易举令明靖琛免于牢狱,又将明漱昇“救”了出来。
前者是为了“报恩”,后者却是为了复仇。
“害你们全家的是你母亲和安家,她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你何必拖整个明家下水!”明靖琛曾经如此质问他。
“她嫁出去,就算安家的人了吗?”他冷冷道:“当您将明家养的刽子手交给她,让她为明家杀人时,一定还将她当做明家人吧?”
“你!”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几年的历练,他已经不是二十一岁时那个孤立无助的贫苦工人。
他穿着高级定制的修身西装,眼神温和又拒人千里,虽不动怒,却气势迫人,“何况明家虽然有不少人入狱,明氏却没有垮。”
明靖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再拿捏眼前的青年。
“我要感谢您过去的栽培,您的‘信任’不仅让我在国外拥有了一席之地,也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明氏,让明氏有了重头再来的基础。”他娓娓道来,“涉黑始终是明氏的污点,如果不斩草除根,明氏迟早会受到反噬。这一次,黑恶这条多出来的臂膀已经被彻底切掉了,您应该开心才是。”
“别说得这么体面!”明靖琛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报复你母亲!”
他微皱起眉,片刻,轻笑,“我想报复,但那又如何?您、明漱昇、明厢合、明弋善,谁能阻止我?”
明靖琛肝胆俱震,竟是感到几丝恐惧。
“我向您保证,切掉毒瘤的明氏会拥有更光明的未来。”他仍是笑着,目光却像冰海,“您为明氏操劳了几十年,也该安享晚年了。”
三年前的承诺,如今早已兑现,从“废墟”里再度崛起的明氏逐渐由原城撤出,海外与国内并行发展,规模超越了明靖琛掌权的鼎盛时期。
明氏没有衰败,但明氏不再姓明。
“我带了些茶叶过来,都是您喜欢的,一会儿轩文拿给您。”单於蜚说完起身,从容地笑了笑,“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看您。”
明靖琛对他又恨又怕,终是将一腔仇怨憋了回去,“你要去参加今晚的慈善会?”
他道:“既然在原城,不如去凑个热闹。您如果想去……”
“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子,去给你当陪衬?”明靖琛尴尬道:“你走吧。”
单於蜚从宅子里出来,倒是没有立即上车。
这片别墅区绿化做得极好,古树参天,即便是炎炎夏日,走在林荫小道上,亦能偷一丝阴凉。
他散了会儿步,想起明靖琛方才的眼神,略微感到几分可笑。
以前明靖琛说,他毁掉明氏是为了复仇。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确恨明漱昇,但安玉心将这份仇恨变得不那么浓烈。
他有很多种办法报复明漱昇,并非一定要牵连整个明氏。
但他必须成为明氏的主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为蝼蚁的可悲。
他渴望权力,不是因为拥有权力能够为所欲为、享尽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没有权力,连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父亲、祖父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悲惨死去只是因为没有权势。
而他黯淡的前二十一年亦是因为没有权势。
他怕了。
明靖琛高深莫测,拿捏他简直太容易。若是不将权力抢夺过来,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他将来必然成为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傀儡比蝼蚁好一点,但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尊严地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唤,他回过神,见秦轩文朝自己走来,“礼物已经送给明先生了,您想再待一会儿吗?”
“去酒店。”他问:“晚上的服装准备好了吗?”
“这您就放心吧。”秦轩文笑:“哪一次出过错?”
他笑了笑,向车的方向走去。
车往市中心开,秦轩文打开笔记本,挑重点汇报工作。
“……今天这个慈善会是谢夫人筹办的,您知道,她母家从政,谢家家大业大,人脉很广,原城及周边不少权贵都会去捧场。”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沿途的街景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在原城不是没有住处,每次来却都是住在酒店,仿佛一个漂泊无根的旅人。
“名单我已经拿到了,都是熟面孔。”秦轩文接着道:“不过也有一些您没有打过交道的‘新贵’。”
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经不用了解什么‘新贵’。到时他一出现,自有人上赶着巴结。
所以他也没问到底是哪些‘新贵’。
秦轩文却道:“洛氏也在其中。”
“洛氏?”
“您还记得吗,傅渠平落马时,好几个家族受到牵连,洛氏就是那时出事的。”
他想了想,“嗯,洛运承和明厢合一样,也与傅渠平有勾结。”“洛运承‘进去’后,洛氏这几年一直苟延残喘,旗下重点公司、重要业务全部被分拆打包,等于已经是一个空架子。”秦轩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