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盛欢现在的样子太过傻气,温鸣玉倏然展颜一笑,眼中宛如投映了漫天星辰的清光,他本来就有一副俊美绝伦的相貌,这样笑起来好看得几乎令人目眩。他问道:“你猜得没有错。我对你这样坏,难道你不怪我吗?”
盛欢被他笑得心神大乱,不觉往后退了几寸,小声回答:“……没有。”
他确实无法像盛云遏一样痛恨对方,他的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也只是母亲口中一道单薄刻板的影子。盛云遏夺走了他所有关于亲情的想象与期待,何况盛欢接触到的温鸣玉,又和盛云遏过往描述的形象全然不符。
听到他的回答,温鸣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却道:“你应该怪我的。”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盛欢蓦地抬头,满心不解地望着他。温鸣玉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这次的确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嗓音低沉,语调因那点天生的沙哑而变得更加柔和,盛欢听到这句话,就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深深刺进了心底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无数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齐从那里蜂拥而出,让他彻底陷入了混乱。
盛欢居然产生了一点想要顶撞温鸣玉的欲`望,想让对方不要再管他,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但是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盛欢竭力放缓自己凌乱的呼吸,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没有……”
他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得厉害,让这句否认显得毫无说服力。温鸣玉了然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等到盛欢渐渐平复了情绪,才道:“那天既然有人替你解围,你只需要道一句歉,没有谁敢再来追究,为什么要做出那样极端的事。”
盛欢道:“我不想劳烦您。”
由于他情绪尚未完全平复,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冷硬。甚至有些凶巴巴的,温鸣玉倒半分也不介怀,漫不经心地开口:“为什么不愿劳烦我?是我亏欠你在先,合该让我替你解决麻烦。”
盛欢曾以为对方是完全不想理会他的,可完全没料到温鸣玉今天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让他的思绪又有些混乱了,不过这既然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盛欢也就抛下了许多顾忌,鼓起勇气问道:“您……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确实不喜欢你。”温鸣玉打量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要说讨厌倒也过了,若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或许会更喜欢你一点。”
这句发言颇为震撼,让盛欢一时怔住了,他没有料到温鸣玉会主动承认他们的关系,更没想到对方竟会这样评价自己,他已完全顾不上前面的那句“不喜欢”,仅是温鸣玉所说的“不讨厌”,已十分让他欢欣了。
他仍在想着对方刚才那句话,汽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司机的声音道:“三爷,我们到了。”
司机从另一边绕过来,替他将车门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了车厢,连带着盛欢心里那点短暂的快乐也同时熄灭了。他刚要提着箱子出去,身上却蓦地一暖,那个人的气息再度温热的拥上来,牢牢包裹了他,
盛欢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温鸣玉懒洋洋地靠了回去,对他道:“以后要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来找我。”
听他的语气,竟像是笃定他们会再见一般。盛欢抓着那件犹带着对方体温的大氅,迟疑半晌,只挤出几个字:“温先生,再见。”
温鸣玉又笑了起来,回答他:“再见。”
一滴冰凉的水珠坠在盛欢脸侧,随即是第二颗,很快它们就细密地朦胧了他眼前的世界,这场雨终究下起来了。
第十六章
自从第一场雨下起来之后,燕南就进入了漫长而潮湿的雨季。盛欢走出芳琼楼时,外面正飘着牛毛一般的细雨,柔静无声地冲淡了冬寒,风刮在脸上,虽是沁着凉意,但已没有了锋芒,很有一番温婉的意味。
酒楼外站着不少躲雨的行人,盛欢正在整理他的雨衣,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说:“昨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说是昨夜贞祁有地方起了一场大火,将半条街都烧得干干净净,死了好多人,真是吓人的很。”另一人听罢,压低着嗓门,鬼鬼祟祟地回答他:“烧死的?那都是警署放出来安抚老百姓的假话!你可知道,被烧死的人里有谁?”
先前说话的道:“谁?”他的同伴昂起脖子,朝四周环顾一圈,才附在对方耳边告知:“黄廷芝!”
盛欢离他们很近,因此也把这三个字收入了耳中。这个名字他倒是耳闻过的,若说温鸣玉掌握着燕南半边江山,那黄廷芝则是另外半边有头有脸的人物。此人虽出生在燕城,但在十几年前已将全部势力迁往了贞祁,没有再踏入燕城一步。有传言说他是落败在温鸣玉手下才会迁居,所以这些年来,两边时常针锋相对,发生过不少血腥的摩擦事件。
这些流言盛欢向来是不太在意的,他拉起了帽子,刚要走进雨里,又听那闲谈的人道:“都说这场火灾是温家的手笔,火烧起来之前,那里曾发生过械斗。大半夜的,枪声响了好多下,就连几条街之外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同伴似是有些怀疑,问他:“你怎又知道的这样清楚?”那人答道:“我有一位远方表亲恰好住在附近,今天打电话过来,就说起了这件事,是他告诉我的。”
此后的内容,大致是些感叹之辞,盛欢没有再听下去。先前在温鸣玉身边的时候,那个人虽然态度疏离,却也没有过任何残暴冷酷的行为,导致盛欢常常忘记对方的真实身份。现在听到不相干的人议论起这种事,倒又让他感觉有几分怪异 真实性不论,他实在很难把这桩血腥的新闻与温鸣玉联系起来。
算一算时间,他离开珑园已有近半个月了。就在不久之前,姜岚患了一场病,数日高烧不退,她的哥哥害怕是肺炎,连忙将她带去了医院,所幸诊断出只是普通的风寒感冒。不过姜黎原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如此折腾一番,几乎连药钱都拿不出来了。盛欢为接济二人,只好匆忙在芳琼楼找了一份差事,做的都些杂务,好在他从前做惯了这些,倒也不觉得辛苦。
他先去买了些点心,准备带给姜岚,就在等待店家用油纸将它包好的时候,盛欢往对街望了一眼,却意外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目光碰撞的瞬间,那人迅速将脑袋缩了回去,一副做贼心虚的做派。盛欢对于这类事情格外敏感,接过点心后又往那里看去,这次没有发现任何人。
盛欢默默在心里列了一张名单,想要找出可能会派人跟踪自己的对象。他首先怀疑的是温鸣玉与温咏棠,又或许是除他们以外的人,不过这些人监视自己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次他将脚步放慢了些,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对方以为他放松了警惕,果然又再度现身,只有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灰扑扑的袍子,面貌看不清楚。盛欢不愿将麻烦带到姜黎的住处去,便故意走错方向,拐进了一条小巷里。他并不打算甩掉那两人,只爬上一堵矮墙,伏在瓦砾上,静静等待着。
那两人没有多久就追了过来,却发现是条死路,不禁疑惑地左右四顾。趁他们分神,盛欢立即从墙头跃下,从身后勒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膝弯上。那人失声痛叫,被他踢得跌倒在地。另一个胖子吓了一跳,扑上来要帮忙,盛欢仍扣着他同伴的脖颈,只后退避过,一拳正中对方面门,生生打得他跄踉数步,鼻血流了半张脸。
“别打了,别打了!”被他掐着脖子的男人吓得大叫:“这都是误会!”
他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姿态,哀求道:“我们是受人所托,特意来找你的,先前没有机会与你说话,我们才一直跟着你,并没有恶意呀!”
盛欢不是很信他的话,喝道:“是谁让你们来跟踪我?”
胖子终于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捂住鼻子瞪着盛欢,骂道:“妈的,这小子快把我的鼻子打歪了!”
被掐住的人道:“你还管鼻子做什么,还不把东西给他看,我要被掐死了!”
那人闻言,这才脸色不善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盛欢神经绷得很紧,一见对方动作,立刻把手里的人拉到身前,挡在他们之间。好在这胖子掏出来的并不是枪,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名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托着腮朝镜头浅笑。
那少女容貌娇艳,美目流辉,眉眼与盛欢有七分相似,竟然是年轻的盛云遏。
盛欢始料未及,惊得后退了一步,又见那胖子又掏出一枚戒指,放在掌心里呈给他看,问道:“这东西你眼熟吗?”
那戒指样子古拙,什么都没有嵌,只在表面雕着精致的莲花,的确让盛欢觉得熟悉 盛云遏那里有一枚相差无几的,只不过把莲花换做了蔓草,似乎是她从盛家带出来的旧物。那枚戒指早在在她缺钱的时候变卖了,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胖子道:“找你的人要我代他转达,他也姓盛,很想与你见一面,希望你可以赏脸。”
最后盛欢仍旧没有应允这两人的请求,他对那位突然出现的亲戚没有多少兴趣,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忽然谈起亲情,是极其尴尬又无聊的情景。就连曾经与他朝夕相对的盛云遏,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情分可讲,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
他靠在窗边,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认真看了许久。在盛欢的记忆里,他的母亲也时常会露出笑容,不过多数时候她只是为了取悦客人,或是讥讽他,都无任何愉悦的成分。这张照片上甜美明媚的盛云遏,和十几年后的她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有人在门框上敲了几下,唤道:“小盛,你怎样一个人待在这里?”
盛欢回头看去,发现是名同事,应道:“有事吗?”
他刚来这里做事的时候,共事的人都爱同他亲近,只因盛欢年纪小,又有张十分漂亮的面孔,很讨人喜欢。可很快他们就发现,盛欢并不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总是冷冰冰的,话也少得可怜,就不再去自讨无趣。那同事显然也怀抱着这种想法,他对盛欢笑了笑,说了一句“有客人指名要找你,正在五号包厢等待。”便自去忙了。
对方没有给盛欢问话的机会,不过他大概可以猜到来人是谁,毕竟近期以内,会急着找他的人只有那样一位。
他收起照片,径自找去了五号包厢。看见门扉紧闭,盛欢思索片刻,还是轻轻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