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逃(2 / 2)

唯有他真实却卑微地活着,即使前方毫无希望。

钟灵用尽全力向他挥手,开合的口中发出无声言语。

再见——

再见。

虽然她明白,他们再没有相见的可能了。

大雨依旧肆虐,沈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挡下大半雨水。

钟灵听着少年人急促的呼吸与心跳,望见院子里垂垂老矣的断井残垣,然后是三岔街斗折蛇行的小巷与生意萧条的夜宵小店,熟悉而久远的街灯,还有匆匆而过的行人。

景物瞬息万变,如同快进中的老电影。她缓缓闭上眼睛,眼角一片湿润,不知是否是藏匿于此的雨滴。

钟灵是被疼醒的。

那时他们藏在一栋被废弃的小楼里,入夜后没有灯光,只有淡淡的月色打开窗户溜进来。

腹部一阵阵绞痛不留余力地啃食着神经,她不想让两个本就精疲力竭的男孩担心,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咬住手臂以转移疼痛。

除却腹痛,她大概还发了烧。腾腾热气自脚底翻涌至额头,头顶的阵痛如刀割般清晰且难以忍受。喉咙里仿佛被不留余地地堵住,就连空气也难以通行。

沈灿细心,一眼便看出她的不自然。他知道徐招娣体弱多病,按上她额头时,还是被滚烫的体温吓了一跳。

“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放柔了声音,眉心上的担忧之色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我……休息一会儿就行。”

他们没有钱。

钟灵知道的。就算她如实说出来,也只能让他们更为苦恼。在从前的乞丐窝里,一旦有人生病,就会被单独关在一栋小屋里进行隔离,直到痊愈或病情恶化死去——因为他们没有治病的资本。

不只是钱,他们连一个合理的社会身份也没有啊。那这样想来,他们究竟是什么呢?从未融入过社会的界外人,飘荡于灰色地带的幽灵,哪怕奋斗了一辈子,却依旧只能在底层立足的被抛弃者。

钟灵曾听见有人高谈阔论,狠批社会底层人士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可就连就读于知名高校的她,一旦沦落到这种田地也只能咬着牙硬撑,更何况早早地被磨平了棱角的他们。

没有特长,没有理想,也没有钱,人生只能硬捱。

顾怀云贴上她的额头,拧了眉说:“得送医院。”

沈灿欲言又止,大家都懂得他没说出口的话。

“抱上她,跟着我。”

等钟灵听见这句话,已只能远远望见顾怀云离去的背影。

她这个大哥向来冷淡如白开水,有时钟灵会觉得,似乎在他心里,徐招娣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可一旦离了他,却又好像失去了主心骨。

他的目的地并非正规医院,而是一家街边诊所。

不等坐诊医生脸上的诧异消退,顾怀云便直直跪下,头重重磕在水泥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却有些模糊:“请救救我妹妹吧。”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顾怀云会选择这种诊所了——在正规医院里,他们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直到很久以后,钟灵也能清楚地记起那天的情景。

瘦小纤细的少年即使跪在地板上,也依旧挺直了脊背。她能看见他握紧的拳因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紧绷如铁。

她知道的,那一声额头触地的闷响,更像是他自尊破碎的声音。

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人啊,即使被毒打折磨,也能咬着牙不吭声,哪里这样低头过。

她把头埋进沈灿胸膛里,拼命压住嗓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沈灿则默默背过身去退出门,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尊重。

最后顾怀云还是被毫不留情面地轰出了门。

顾怀云在这条街上生活久了,对各色各样的店铺熟记于心。他几乎把印象里所有的诊所都求了一遍,直到额头已被撞出淋淋鲜血,在一个破败的小诊所里,那个神情憔悴的中年人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说:“好吧。”

那会儿钟灵的意识已被疼痛撕扯得所剩无几,只能勉强听见谈话中的几个音节。

男人大概询问了二人各自的姓名,接而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你叫顾怀云?”他说这句话时声线飘忽,带了不自觉的颤抖,“你的父亲……是不是叫顾锦城?”

顾怀云作何反应,钟灵听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中年男子因惊喜而陡然升高的音调:“知道你父亲的身份吗?当下帝都首屈一指的电器大佬。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