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子衿好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如果抗生素再给强一点就好了,没准感染能更早一点被控制。”
他又说,“如果下一根胃管就好了,减少点外周静脉营养液,减轻心脏负担。”
他吸了吸鼻子,“如果利尿剂再给强一点就好了,说不定就不会心衰了。”
说完,忽然很讽刺地,急促地笑了一下。
刘子衿死气沉沉的声音,像一只大手牢牢攥住了陈桓的心脏,把它捏紧了,揉碎了。
男人第一次来闹事的时候,陈桓就从他们的争吵中了解到过,奶奶的病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刘子衿作为主治医生更是一清二楚。
连遇上家庭困难,无法支付医疗费用的病人,都会主动掏钱接济的刘医生,怎么可能在急救室里,会不尽自己最大的力来抢救病人?
他宁愿用自己技术上的失误,用自己的无能来逃避奶奶的离世,殊不知,这样只会加重自己的负罪感,让自己陷入到无限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
陈桓想帮刘子衿走出来,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他接受,接受自己并没有出现医疗上的失误,接受老奶奶的死,是无论他做多大努力都挽救不回来的。
尽管他知道这以生命为代价的事实很残忍。
陈桓问刘子衿,“要是这些如果都用上了呢?”
刘子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要是都用上了呢?
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开始说,如果抗生素给强了,肾脏功能会撑不住,而且液体给的越多,越容易心衰。
如果下了胃管,会对心脏产生更大的刺激,影响吸氧,血氧肯定顶不住。
如果利尿剂给强了,痰就更粘稠,感染会更难控制。
想到这儿,刘子衿机械地扭头看向陈桓。他的自我认知出现了问题,怎么会这样?原来自己的判断没有出现偏差吗?原来怎么做都没用吗?
陈桓见不得刘子衿这样,他叹了口气,像小时候林女士讲睡前故事哄他睡觉一样,柔声说,“如果都用上了,奶奶也还是救不回来是吗?子衿,你只是医生,不是圣人,你可以要求自己尽力做到完美,但不能保证这样就能挽救病人的生命,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不是吗?所以不要一味地自我否定,徒增自己的负担好吗?医疗水平和技术永远是有限的,人也总会有离开的时候,说白了,这个结果和你多拼命没有关系,它就是会发生的既定事实。问心无愧就可以了,别太苛求自己了可以吗?”
陈桓坐在靠近窗的那一侧,窗帘并没有拉上。
原本有灯光穿过窗户投到刘子衿身旁,虽然没有温度也不太亮,他却觉得异常晃眼,晃得人几近眩晕。现在陈桓坐在他身边,把所有光线都遮挡住了,刘子衿整个上半身都陷进黑暗里,他开始顺着陈桓的话思考起这四个问题来。
其实陈桓自己也挺矛盾,他一面想让刘子衿躲在他给的阴影里,当一只缩头乌龟没什么不好,起码短时间内没有那么痛苦,但另一方面,他还是说出了那番话,毕竟如果刘子衿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话,必定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死循环当中。
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太自私。
所幸比刚才沉默的时间短很多,刘子衿忽然双腿伸直放在地上,身上那股和自己拧着过不去的劲儿,在那一瞬间松了下来,整个人变得非常颓唐,像被抽空了棉花的娃娃,只剩下一张破败的皮囊。
但陈桓知道这是好事。
刘子衿大力揉搓了把自己的脸,就着这个姿势把脸埋进手掌里,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间钻出来,他问陈桓,“有烟吗?”
陈桓从兜里掏出颗糖,塞进他手心里,“吸烟有害健康。”
昏暗的环境让人感觉不到现实的距离,似乎更加能敞开心扉。
刘子衿剥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破天荒地问陈桓,“戒了?”
不管怎么看他都只是随口一问,但陈桓非常自觉地就把它翻译成是对朋友的关心,于是笑容在他脸上放大,“戒了,你不是讨厌烟味吗。”
刘子衿自然听出来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因为他讨厌烟味,所以陈桓戒了。
他耸耸肩没说什么。
当下氛围如此好,陈桓怎么可能会放过乘胜追击的机会,于是他又问,“感觉好点了吗?”
刘子衿身体向前倾,朝陈桓那侧偏头,视线却又不在看他,更像是透过窗户盯住了很远处的一个点,意味含糊地说,“可能吧。”
陈桓也偏头,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刘子衿再无其他,他忽然很不搭茬地说,“何医生让我提醒你,别忘了后续还有工作。”
刘子衿闻言抬了抬眼皮,收回视线和陈桓对视,他的话别人听起来可能莫名其妙,但刘子衿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无力地笑了下,语气恢复如常,“要不说陈总是成功人士呢,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陈桓见他心情的确缓和不少,还有心思打趣,于是学着刘子衿平日惯用的腔调说,“哪里哪里,在刘医生面前可不敢自称成功人士。”
这话给刘子衿逗笑了,他双手撑地站起来,“得了,打住啊,咱俩在这儿溜须拍马个什么劲儿。”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接着说,“后头还有事儿要处理,走了。”
陈桓连忙跟着他站了起来,“结束了给我打电话,送你回去。”
刘子衿没回答,一直走到门口,推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了个字,“成。”
屋子里还是很黑,只在门被推开后,有走廊微弱的光钻进来,这也只是照亮了休息室的一角。但对陈桓来说,他的光一直都在。
第14章
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安顿完林女士之后,应该送老刘俩口子回刘子衿家。但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在等刘子衿进行抢救的中途,陈桓已经和李女士报备过情况,劳烦让他们先在自己那儿暂住一晚。
所以他现在的任务,就只剩安全把刘子衿送回家了。
而这边刘子衿回办公室赶完医学证明书和报告,正准备收拾收拾给陈桓打电话的时候,突然一名急诊室的护士着急忙慌跑来,弯着腰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太清楚,“刘……刘医生,急诊室……有……”
刘子衿见状立马把手里塞回兜里,上前扶住她,“别着急别着急,慢慢说。”
要说刘子衿刚才写报告的时候,还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闷的伤感,但现在病人有需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凭借着医生的职业素养,立马恢复到工作状态。
护士缓了缓,咽了口水说道:“前面那条街有人飙车撞倒了五六个人,情况很严重,有俩人已经快没有生命体征了。”
“剩下几个人意识还清醒吗?”刘子衿生怕耽误一点时间,边往急诊室走边了解具体情况。